三山墙案
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许多探案历险,总觉得都没有这件发生在三山墙的案子那样突如其来,那样富有戏剧性。我已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福尔摩斯,无从知道他这一向有何动作。但是这天早晨,看他聊天的谈兴似乎很高,我刚在壁炉边的矮椅上坐好,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把烟斗衔进嘴里,这时我们的一位访客来到了。如果我说是一头疯牛闯入,一点也不为过。
屋门嘭的一声被撞开,一个身材高大无比的黑人冲入室内。
要不是他面目狰狞,如凶神恶煞,那模样还挺可笑。他身穿鲜艳的格子呢灰套装,胸前飘动着一条浅橙色领带,一张扁鼻子宽面孔向前探出,阴沉的黑眼睛,射着愠怒的凶光,在我们两人之间看来看去。
“你们两个,谁叫福尔摩斯山森(先生)?”他问道。
福尔摩斯举着烟斗,懒洋洋地笑笑。
“嚯!那是你了,这么说!”来人道,诡秘地迈步,做贼似地从桌边绕过来,“听好,福尔摩斯山森!把你手给我缩回去,别管人家闲事。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你懂吗,福尔摩斯山森?”
“说下去,”福尔摩斯道,“很好啊。”
“哦!很好,是吗?”蛮汉咆哮道,“等我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就说不出好了。像你这号人,我以前专门收拾,叫他们尝尝我的滋味,他们才老实了。瞧这个,福尔摩斯山森!”
他拔出一只棱角分明的大拳头,在我朋友的鼻子前晃一晃。福尔摩斯注意地看着这只大拳,很有兴趣的样子。“你生来就是这样?”他问道,“还是后天练出来的?”
不知是因为我的朋友冷峻而镇静,还是我拿起拨火棒发出轻轻敲击声,这时我们的来客已变得不那么骄横放肆。
“反正,我已经好好警告过你们了!”他说,“我有个朋友,对哈罗那边的事儿感兴趣——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他是不想你多管闲事。懂吗?你又不是法律,我也不是法律。若是你硬要踏脚进来,我可也得非出手不可。你不要忘记它。”
“我这一向来是要见见你呢,”福尔摩斯说,“我没有请你坐下,因为我不喜欢你身上的气味。你不就是斯蒂夫·迪克西吗,拳击家?”
“那是我的名字,福尔摩斯山森。你要是说话不三不四,一定叫你吃我苦头。”
“那最后之事①,你当然一定也躲不过,”福尔摩斯说道,看看来客那张丑陋的嘴脸,“但是,那个在荷尔本酒吧外面杀死珀金斯小伙子——怎么!你要走啊?”
① 指神判的死亡与地狱之事。
这黑人往后一个退步缩回身去,黑脸变成了铁灰色。“我不要听这种样子谈话,”他道,“我跟这个珀金斯有什么样关系,福尔摩斯山森?这个孩子出事丢掉性命那时间,我正在伯明翰公牛拳击场,进行训练着呢。”
“是的,你可以去对法官这么讲,斯蒂夫,”福尔摩斯道,“我一直注意着你和巴尼·默托克代尔的——”
“帮帮忙哦,老天!福尔摩斯山森——”
“行了,不谈这个也罢,等我要找你的时候再说不迟。”
“那就再见,福尔摩斯山森,但愿别计较我这来访的态度不好喽!”
“我肯定会计较,除非你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
“哦,哪里还有什么秘密呀,福尔摩斯山森,就是那位山森,你刚才就是已经提到过的嘛。”
“那么又是谁指使他的呢?”
“哦,那不是有什么秘密嘛,福尔摩斯山森。他就关照我,‘斯蒂夫,你去找福尔摩斯山森,告诉他不要管到哈罗那边去,不然叫他性命不全。’这完全是事实。”来客不等再有问话,便一溜烟跑出屋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福尔摩斯敲敲烟斗磕掉烟灰,在暗自好笑。
“幸亏你没有敲他那糊涂的鬈发脑袋瓜子,华生。我看到你故意拿拨火棒那个动作。其实他这种人倒不足畏惧,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吓唬吓唬小孩子,一下就把他镇住,你都看见了。他是斯宾塞·约翰帮派里的人,最近参与不法勾当,等我腾出手时,再清理他们。他的顶头上司是巴尼,诡计多端的家伙。这伙不法之徒专门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我现在要知道,这回是谁在幕后指挥?”
“为什么要来威胁你呢?”
“就是这个哈罗林地的案子,倒叫我决心要探个究竟了,会使他们这样不惜抛头露面,那就非同一般,其中必有蹊跷。”
“是什么原因?”
“我本来正是要和你讲这件事,不料先发生这个闹剧。这儿有一封信,一个叫麦伯利的太太写的。如果你愿意跟我到那边去,我们就给她回一封电报,立刻动身。”
我看到信上写的是:
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我近来连续遇到奇怪事,都关系到我的住屋,我极愿听取您的宝贵意见。明天我一天在家,望您能来。出林地车站走一小时路就是我家。我已故丈夫莫蒂默·麦伯利,曾是您早先的委托人。
您忠实的
玛丽·麦伯利
地址是“三山墙,哈罗林地”。
“正是这事!”福尔摩斯说道,“现在,你有时间,华生,咱们上路吧。”
乘火车只不远的旅程,再坐马车走更短的路,便到了三山墙。那是一幢砖木结构花园住宅,矗立在一英亩毫无园艺的荒草地上。那楼窗上端是三小垛三角墙,这栋房子便根据这个象征叫三山墙。屋后是一小片浓郁沉沉不太高的松树林。整栋屋子景观显得萧索没有生气。虽然如此,我们发现屋子里面布置得相当精致,接待我们的是一位颇有风度的老妇人,言谈举止表现得很有文化素养。
“您的丈夫我还记得很清楚,太太,”福尔摩斯说道,“虽已过去好多年。承蒙他看得起,我曾替他效劳一件小事。”
“那你对我儿子道格拉斯这名字也一定熟悉。”
福尔摩斯专注地看看她。
“噢,原来您是道格拉斯·麦伯利的母亲?我对他有点认识。伦敦人都知道他是一个美男子哦,他现在在哪里高就?”
“他死了,福尔摩斯先生,死了!他是驻罗马使馆的参赞,上个月在那边感染肺炎死了。”
“啊,太可惜!谁也不会把这样一个人和死亡联系在一起。都没见过生命力像他那样旺盛的人,他精力充沛——浑身是劲啊!”
“精力太充沛了,福尔摩斯先生,反而毁了他。你一定记得他原来是——是个活跃开朗、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可是他变得急躁、心烦、闷闷不乐,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他心事重重。就只一个月时间,眼看他好端端一个帅小伙子,变成个小老头,不再乐观,一下子消沉了。”
“为了爱情——为女人?”
“该说是为妖精。好了,可怜的儿子,不谈这个。我请你来,不是为他,福尔摩斯先生。”
“华生医生和我都是来听您吩咐的,什么事请说吧。”
“事情十分奇怪。我住进这房子至今已有一年多,我希望隐居安静,生活没有干扰,所以平日不和邻居来往。三天以前,有一个自称是房产中介的人到这里来,说他有个主顾看中了这幢住宅,意思是只要我愿意转让这房屋,多少代价都不计较。我觉得奇怪,因为附近有的是这样条件的空住宅出售。但是我对他这样说倒也有兴趣,我就随便开个价,比我原来自己的买价高出五百英镑。不料他一口答应,立刻成交,只是附带一个条件,主顾要连同家具一齐购买,我可以加价。我有很多家具是从老家搬过来的,你看,都是很好的家具,因此我要了很高的价格。他又二话不说,照价接受。我一直想要外出旅游,这笔买卖让我有钱可以好好度过余生,有望过上还算像样的日子。
“昨天这个人来了,带了一张拟好的合约。我幸好让苏特罗先生看了,那是我的律师,他住在哈罗。他跟我讲,‘合约写得有点出奇,要知道,你一签字,你就没有权利拿走房屋里的任何东西——包括你私人的所有物品!’等这个人晚上又来,我指出这一点,表示我只同意连带家具出卖。
“‘不,不是,是什么都包括。’他说。
“‘那我的衣服、我的首饰呢?’
“‘噢,噢,对于你私人随身物件,可以作点让步,但是一切物品不经检查不得拿出屋外。我的主顾慷慨好说话,但是他有他的习惯,做事情有自己的脾气。这件事,要就全买,要就不买。’
“‘那就不卖了。’最后我对他说。就这样,事情就算了。可是这整件事总不是挺正常,我思前想后——”
讲到这儿,忽然出来一件意外事,谈话被打断。
福尔摩斯举起手示意别说话,接着他跨前几步,过去把屋门忽地打开。门外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他揪住女人的肩膀往里拽。女人甩手顿足地挣扎,直起脖子咯咯呱呱地叫唤,像只大母鸡被一把抓住提进鸡笼子。
“放开我!你想要干啥哟?”女人喊叫着。
“噢,苏珊,这是怎么啦?”
“哦,太太,我是来问问,客人是不是留下吃午餐,这个人就跳出来这样子揪住我。”
“我听见她在门口足足站了有五分钟,但是我不想打断您非常有趣的讲话。你有点哮喘,苏珊,没错吧?你喘气声太重,做这种差使不合适。”
苏珊气鼓鼓的一张脸,直朝抓她的人呆望。“你什么人哟,有什么权利这个样子揪住我?”
“我就是要当面问个问题。您写信给我,麦伯利太太,您想听听我的意见,有没有对别人讲起?”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我谁也没讲。”
“谁寄的信?”
“苏珊寄的。”
“这就是了。好,苏珊,你给谁通风报信,说你的女主人要向我问点事情?”
“你瞎说,我没有通风报信。”
“听着,苏珊,哮喘病人可能活不久,你要知道。老不说实话,可是要犯忌哦。你向谁通风报信了?”
“苏珊!”夫人大声喝道,“我看你不是个好人,不可靠。我现在记起来了,我看见你在树篱那边跟什么人说话来着。”
“这是我自己的事。”苏珊绷着脸回嘴。
“我来说吧,那是巴尼·默托克代尔,你在跟他说话,对吗?”福尔摩斯说。
“咦,你知道,你还问我干吗!”
“我本来不确定,可是现在确定了。那就好,苏珊。要是你告诉我巴尼背后还有什么人,这消息可是值十英镑。”
“人家可是一出手一千英镑,哪像你这十英镑。”
“哇,好个大阔佬,你笑我——那就是个富婆了。到这里,我们知道了不少,你还不如说了名字,先赚到现成的十英镑。”
“我不如先看你下地狱。”
“哦,苏珊!你这样咒人?”
“我现在不干就是了。你们,我是受够了,我明天就叫人来搬我的行李。”她愤然冲出门去。
“再见,苏珊,别忘了要用复方樟脑酊止痛剂……现在,”等怒气冲冲、满脸通红的女人出去,门一关上,福尔摩斯从打趣转为严肃,继续说道,“这个帮派的歹徒真不简单,他们目标很大,不可小看了。您写给我的信上邮戳是上午十点,苏珊立即向巴尼报信。巴尼去请示他的雇主,听取指示。他的雇主,男的或者女的——苏珊冷笑,是笑我乱猜猜错,所以我看应该是女雇主——酝酿着极大的阴谋诡计。黑人斯蒂夫被派上门来找我,是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就向我发出了警告。实在太神速了,您看。”
“他们要干什么呢?”
“是呀,正是问题呀。您这房子以前是什么人的?”
“一个退休船长,叫弗格林。”
“这个人的情况怎么样?”
“我一点也没听说过。”
“我怀疑是不是他埋了什么东西。可是,现在这时代,若有人要藏宝,尽可以藏到邮政保险库去。但是没理性的神经病做没理性的事还是有,没有了这些人,世界也单调。一开始,我猜是埋着贵重物品,但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连你的家具也要呢?你有没有秘藏拉斐尔名画、莎士比亚手稿,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没有,哪里有,最多就是一套王冠标记的德比瓷器茶具。”
“那就难以猜透这个谜案。另外,他们为什么不公开说明想要的东西呢?如果他们眼红您的茶具,尽管出个高价买嘛,何必连屋带家具买还要瓶瓶罐罐全买断?不,我看呢,这里头有着什么东西,您有着什么东西,连您自己都不知道。而且,如果让您知道,决不肯出让。”
“我也是这样看法。”我说道。
“华生医生点头同意,这就肯定是了。”
“哪,福尔摩斯先生,会是什么呢?”
“让我们试试,纯粹凭着拍脑袋推理分析,能不能分析出事实。您住这里一年了。”
“快到两年了。”
“那好。这么长的时间里,没人向您要什么东西,忽然就是这三四天,有人猴急找您了。您想是什么道理?”
“这只能理解为,”我又插嘴,“这样东西,不管什么,是最近才拿到这房子里。”
“可以这样肯定,”福尔摩斯说道,“现在,麦伯利太太,买来过什么东西呢?”
“没有呀,今年没买过新东西呀。”
“是吗!那真是奇了。啊,我想,得等情况再有一点发展,我们必须有进一步的线索。您的律师能干吗?”
“苏特罗先生,很能干。”
“您还有仆人吗,还是只有这苏珊一个?她刚才已甩门拂袖而去呢!”
“还有一个年轻女仆。”
“要设法邀请苏特罗来住上一两夜,您需要保护。”
“要提防什么人呀?”
“这不敢说了。事情还不明朗,搞不清楚他们是什么目的,我就得从另一头着手,找出他们的主谋。这个房产中介有没有地址?”
“有张名片,上头只有姓名、职业:海恩斯·约翰逊,拍卖商兼估价商。”
“这个人,单查商家名录是找不到的。诚实的商家不会隐藏他们的商业地址。好吧,有什么新情况,您马上让我知道。我接下您这案子,您就尽管放心,我一定要彻查到底。”
我们进了厅,福尔摩斯观察入微的两眼盯着堆在墙角的几个箱子。上面的标签十分醒目。
“米兰,卢塞恩,这是意大利。”
“可怜的儿子,是道格拉斯的东西。”
“您都还没有打开过吧?来了多久了?”
“上星期刚到。”
“可您说的是那——哈,恐怕这就是关键所在啦!我们怎么知道这就不是特别宝贵、特别值钱的物品啊?”
“这不可能的,福尔摩斯先生,可怜的道格拉斯只挣一点薪水,还有一小笔年金。他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福尔摩斯陷入沉思。
“不要耽搁了,麦伯利太太,”他终于说,“把这些箱子拿到楼上您房间里去。赶紧开箱检查,看里面有什么,我明天来听您的检查结果。”
很显然这三山墙住宅受到了严密监视。我们走到巷道口,绕过高高的树篱,那个黑人,职业拳击手,站在暗影里,我们差一点跟他撞个满怀。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他那个身影显得狞恶可怕。福尔摩斯伸手拍了拍口袋。
“要掏手枪,福尔摩斯山森?”
“不,掏我的香水瓶,斯蒂夫。”
“你真会逗人,福尔摩斯山森,是吗?”
“要是我盯上你,斯蒂夫,不觉得是逗你了吧!今天早上我好意奉劝过你了。”
“是呀,福尔摩斯山森,你讲的我都好好想过了。再也别提帕金斯山森那档子事了。如果我能为你效劳,福尔摩斯山森,我一定愿意喽。”
“那好呀,告诉我谁是你背后的指使人。”
“天知道啦!福尔摩斯山森,我跟你说过实话了,我不知道。我的老板巴尼给我下的命令,就这点事。”
“好吧,你记住了,斯蒂夫,这座住宅里有位太太,还有屋子里的一切东西,都是委托我保护的,别忘了。”
“行,福尔摩斯山森,我记住了。”
“他生怕自己性命不保,真叫我把他给唬住了,华生,”我们继续走,福尔摩斯对我说,“要是他知道他的雇主是谁,他一定会出卖的。幸好我知道斯宾塞·约翰帮派的情况,知道斯蒂夫是他们的人。现在,华生,这个案子用得着兰代尔·派克,我这就去找他。等我回来,事情就会有眉目。”
我一天没见到福尔摩斯,但我可以想象他是怎么过的这一天。兰代尔·派克是个活宝,社会上一切杂七杂八新闻的万宝全书。他也是怪人,什么事都不管,只管待在圣詹姆斯街俱乐部的圆凸窗阳台上,整天做接收台、转发站,接收、转发大伦敦的各种小道消息和传闻。据说他靠着向各家新闻小报供稿每星期赚到四位数的报酬,小报都靠这种新闻来迎合大众探奇的心理。伦敦社会的混泥浊水之中,只要稍起一点波澜,就被这个精灵情报站一一记录,无一疏漏。福尔摩斯一直不忘向兰代尔提供消息,有时也会反馈,从他那里获得案情情报。
等我再看到我的朋友已是隔天的早晨,从他的神态便知道一切顺利。但不料发生意外大事,等待我们马上去处理,那就是以下电报的内容:
望速前来。委托人屋遭夜窃,警察已至现场。
苏特罗
福尔摩斯打一声呼哨。“剧情进入高潮,来得比我预料的还快。事情背后有大能量在运作,华生,我听到这个消息并不吃惊。这个苏特罗,当然就是夫人的律师。我犯了一个错误,是我不好,没有请你在那边守夜防卫。事实证明,这位律师很明显是根断芦苇,撑不起的无用人。事已至此,多讲也没用,还是再到哈罗林地去一次吧。”
我们看到这三山墙已乱哄哄不得安宁,不复前天那样井然有序。一小群闲人聚集在花园门口,有两名警察在检查窗户处的天竺葵花坛。进入屋内,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绅士,他自我介绍是律师,旁边还有一个满面红光、咋咋呼呼的警官,他一见福尔摩斯就上来招呼,显然是个老朋友。
“啊,福尔摩斯先生,本案不用你插手,我看下来,就不过是一般的盗窃案,派两个老兵残将就得,用不着有劳专家出马过问。”
“当然我相信,这案子已交给了高手处理。”福尔摩斯说道,“你是说不过是普通盗窃案?”
“没错,我们很清楚是什么人干的,到哪里去捉他们。那是巴尼·默托克代尔黑帮,那个大个儿黑鬼也在里头——被人看见在这儿转悠。”
“太好了!被偷走什么?”
“啊,看来好像没有偷走多少东西。麦伯利夫人被迷药迷倒,屋里给——哦,女主人自己过来了。”
“你建议得没错,福尔摩斯先生,”夫人说道,歉意地笑笑,“都怪我,没有听进去,我是不想麻烦苏特罗先生,结果一点都没防备。”
“我今天早上才听说。”律师解释。
“福尔摩斯先生叫我邀朋友来家里住,好建议没有照办,这就付出了代价。”
“您看上去很累很虚弱,”福尔摩斯说,“要说明事情经过恐怕会累着您的。”
“都很清楚了嘛。”警官说,拍拍他的厚记事本。
“不过,夫人如果身体不是太累的话——”
“也真是没有多少可说,肯定是恶苏珊告诉他们怎么进的屋,他们对这屋子了若指掌。我感到嘴上给塞了氯仿布条,一刹那没了知觉,昏过去多少时间也不知道。等我醒来,看见床边有一个人,另一个人手上拿一卷东西,正从我儿子的行李堆站起身,有几件行李已经给打开,翻了一地。趁他没逃走,我跳起来把他抓住。”
“你这太危险了。”警官道。
“我拖住他,但他一下把我甩掉。还有一个好像打了我,我糊里糊涂不记得了。是玛丽,我佣人,听见了声音就对着窗外大叫,把警察叫来,可是窃贼已经逃走。”
“他们拿走了什么?”
“看下来,没有拿走什么值钱的东西呀,我知道,儿子的行李箱里没有什么东西。”
“这些人留下痕迹没有?”
“有一张纸,我抓住那个人的时候抢下来的,皱巴巴地丢在地板上,是我儿子写的东西。”
“这个,就说明并没有多大用处,”警官道,“如果是强盗——”
“没错,”福尔摩斯道,“按常理说应该是这样!虽然如此,那张纸我还是好奇要看一看。”
警官从记事本里抽出折好的一张大裁纸。
“我从不漏掉任何东西,不管多么细小,”警官十分炫耀地说道,“也是我对你的奉劝,福尔摩斯先生。凭我二十五年的经验,我得到的教训,肯定有指纹或是别的什么,不可错过。”
福尔摩斯检查纸张。
“你有什么看法,警官?”
“依我看,像是什么小说稿子,已写到结局了。”
“正是故事尾声,没问题,”福尔摩斯说道,“你注意到顶上的页码,是二百四十五,那还有二百四十四页在哪里,没有了?”
“那自然是窃贼拿了去,就愿他们拿了这玩意儿当好货去吧。”
“他们闯进屋子就是为了偷这样的纸头,这就显得太奇怪了。你对此有何高见,警官?”
“是的,先生,那些小偷慌乱之中碰到什么就抢什么。我希望他们到手这点东西快活去吧。”
“他们为什么偏要拿我儿子的东西?”麦伯利夫人问道。
“那是,他们在楼下找不到值钱的东西,就想上楼来碰碰运气,我看就是这道理。你说呢,福尔摩斯先生?”
“我得想一下,警官。到窗口来,华生。”我们站在一起,福尔摩斯拿了这张碎纸念起来。头上从半句开始,上面写着:
……一脸是血,血在刺伤、击伤的创口上流淌,但对他心上的流血,这又能算得什么!他瞧着那可爱的脸,为这张脸,他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那脸,却漠然地望着他感受痛苦与屈辱。她微笑——是的,哦,天哪!她在笑,就像是毫无心肝的恶魔。而他,仰望着笑脸。就在此刻,爱死灭了,恨爆发了。男儿决不生而无为。若是得不到你的拥抱,我的可心人儿呀,那就毁灭你,完全为了我要复仇。
“措词奇特!”福尔摩斯说,笑笑,把纸递回给警官,“你注意到了吗?一直是‘他’、‘他’、‘他’,忽然一转变成了‘我的’,作者写故事写得走神了,心潮澎湃,想象自己就是主角了。”
“这写得极端无聊,”警官道,把纸放回本子里,“怎么,你要走了,福尔摩斯先生?”
“案子已有高手处理,我在这里也就无用。噢,对了,麦伯利太太,您不是说有意要出国旅游吗?”
“我一直有这样的梦想,福尔摩斯先生。”
“您喜欢去哪里,开罗、马德拉群岛②、里维埃拉③?”
② 马德拉群岛(Madeire),位于北大西洋中东部,葡萄牙辖区。
③ 里维埃拉(Riviera),法国东南部、意大利西北部的地中海旅游地。
“哦,只要有钱,我要周游全世界。”
“是这样,周游世界。那就再见吧,傍晚时候我会给您消息的。”我们走过窗户时,我瞅见警官在笑着摇头,“这些个聪明人有时候做事总要犯着点疯病。”我揣测警官的微笑,仿佛这么说着。
“现在,华生,我们这一趟小小的旅途已到了最后一程,”福尔摩斯说,这时我们又回到伦敦市的喧闹之中,“我想我们要立刻抓紧时间,把事情赶快解决掉,你也最好和我一起去。要和伊莎朵拉·克莱因这样一位女士打交道,有一个证人是比较保险的。”
我们乘上马车,朝着格罗夫纳广场的某一地址疾驰。福尔摩斯一路陷入沉思,但忽然抬头说话。
“我说华生,我猜你已经全部看清楚了。”
“不,还不能那么说。我只在想,我们去找的那位女士是本案的幕后主谋。”
“一点也没错!可是,伊莎朵拉·克莱因这个名字你没有印象吗?她是大美人嘛,盛名盖世,没有一个女人可与她攀比。她是纯西班牙人,属于中南美洲征服者大家族的纯白人血统。她的家族好几代以来,都是巴西伯尔南布科的领袖人物。她嫁给一个德国老头,蔗糖大王克莱因,不久便成了全球最富有的女人,也是最迷人的寡妇。随后便是艳情迭出,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多采多姿。她有好些个情人,其中一个就是道格拉斯·麦伯利,伦敦最出名的美男子之一。从种种情况来看,这年轻人可不是逢场作戏。他不是社交圈里的狂蜂浪蝶,而是一个执着、有自尊心的男子汉,他掏心掏肺地爱人,也希望别人一样地爱他。但是,那一位则是小说中常见的法文所谓belle dame sans merci,冷酷美人,随处种情的交际花。这种人兴之所至,水性杨花,欲望满足后便要分手。对方若是不识相再要纠缠不休,便就对不起了。”
“那么说,写的正是他道格拉斯自己的故事了——”
“是呀!心有灵犀一点通,你都串起来了。听说伊莎朵拉女士就要和年轻的洛蒙公爵结婚,这公爵的年龄都可以做得她的儿子了。公爵的母亲也许可以不计较年龄,但是若有大丑闻飞扬开来,那就不一样了。所以这件事非同小可——啊!不知不觉已经到了。”
那是一幢伦敦西区最好的街角住宅。一个机器人似的看门人接了我们的名片进去,回出来说夫人不在家。“那我们等她回家。”福尔摩斯笑嘻嘻说。
机器人冒起烟了。
“告诉你不在家,就不在家。”看门人道。
“好,”福尔摩斯回答,“那就说我们不必等了,请将这张纸条交给你家主人。”
他在笔记本上草草写几个字,撕下折好,交给看门人。
“你怎么说,福尔摩斯?”我问他。
“很简单:‘本案移交警方如何?’我想,足可以通融我们进去。”
果然灵验——立竿见影。一分钟后,我们来到一间布置得如天方夜谭般的客厅,宽敞,富丽堂皇,一盏罕见的粉红色光的电灯,使一切映衬在半明半暗之中。我觉得,女士已到这把年纪,再怎么曾经是娇艳不可一世的美人,此时对这种半暗半明的光线当然会更觉亲和而喜欢。我们进去,她从长椅上起身:挺秀、匀称、完美、一派皇后气势,一张面具似的美艳脸庞,两只妖媚的西班牙眼睛,盯着我们两人射出凶光。
“为什么硬要见我——还有这很不礼貌的纸条?”她问道,举着字条。
“不用我解释,夫人。我绝对尊重你的智慧,相信你不需要我解释——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你近来似乎聪明反被聪明误。”
“此话怎讲,先生?”
“就说你雇些流氓想吓退我别多管闲事,可惜你不知,干我这行的,越是危险越爱冒险。应该说,正是你,才迫使我非查清麦伯利小伙子的案情不可。”
“听不懂你都是在说些什么,我哪里雇什么流氓来了?”
福尔摩斯缓缓地转身要走。
“好,是我低估了你的智力,那就再见了!”
“站住!你上哪儿去?”
“去苏格兰警场。”
我们朝门口走了一半,她就赶上来,拉住了福尔摩斯的手臂。一瞬间,她由铁打似的强硬变成天鹅绒似的柔软。
“过来,坐下吧,两位先生,让我们把事儿谈谈。我还是和你开诚布公吧,福尔摩斯先生。你有绅士风度,女人都有本能很快就感觉得到。我把你当朋友相待。”
“我不能承诺也同等相待,夫人。我不是法律,但是我代表公正,尽管我的权力微不足道。我先洗耳恭听,然后告诉你我要如何处置。”
“实在是我自己愚蠢,竟去威吓像你这样勇敢无畏的人。”
“真正愚蠢的事,夫人,是你把自己交到一帮流氓的手里,他们会敲诈你,出卖你。”
“不,不!我不那么简单好对付。既然我答应开诚布公,我可以说,没有人,除了巴尼·默托克代尔和他的妻子苏珊之外,没有人知道自己的雇主是谁。至于这对夫妇,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女士笑笑,点点头,显露风情万种的可人姿态。
“我明白了,你以前考验过他们。”
“他们是好猎犬,悄没声,不叫唤。”
“这种狗,早晚也会咬了喂养它们的手。他们夫妻两个因这次夜窃案要遭逮捕,警察已在捉拿他们。”
“他们挺得住,他们拿了钱就替人消灾,有约在先,我不会被牵连进去。”
“除非我把你牵连进去。”
“不,不,你不会,你是绅士。这事关女人的秘密。”
“第一步,你必须交还手稿。”
女士呵呵一笑,走到壁炉边,用一根拨火棒挑了挑一堆纸灰。“要我还这个吗?”她问道。她站在我们面前,赖皮加俏皮地看着我们,微露娇嗔挑衅的笑容,使我觉得,福尔摩斯所见过的罪犯,惟有这一个似乎最难对付。然而,福尔摩斯不受影响,不为所动。
“这可决定了你的命运。”他冷冷地说,“你的动作真够快,夫人,但这一回未免快过了头。”
女士把拨火棒喀啷丢下。
“你心肠真硬呀!”她叫道,“要不要我把经过全告诉你?”
“我想,倒是我可以告诉你。”
“但是你必须站在我的立场看问题,福尔摩斯先生。你必须从一个女人的观点来理解,这个女人眼看她的一生、她的希望即将毁于一旦!这个女人想保护自身,该受到谴责吗?”
“原罪是你自己。”
“是的,是的,就算我承认!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可人儿,道格拉斯。可惜很不幸,我有未来宏愿,和他没有缘份。他要和我结婚——结婚,福尔摩斯先生——我和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平民结婚!他只要结婚,允诺他其他一切,他一概不答应。他死心眼儿纠缠不放。我给与了他,他就以为我必须永远给与,尤其是只能属于他一个人,这是我不能容忍的。最后我叫他明白这一点。”
“雇了流氓打他,就在你窗前月下。”
“你真是什么都知道。是这样,瞒不过你,巴尼带一些手下人把他拽走。我承认,做得有点过火。可是他接着做什么?我相信,正人君子,是不会这样小家子气的!他写书,把这种私事全写进去。我,不用说,被写成了狠心狼,他是只小羔羊。事情都写在里头了,当然名字不一样。可是伦敦人一看,谁会看不出来呢?这种事,你怎么说呢,福尔摩斯先生?”
“可以的,这是他的权利。”
“真是意大利的空气融入了他的血液里,结果也融合了古代意大利那种残忍。他写信告诉我,还把书的副本寄给我。他先寄给我,打算叫我先受折磨。书稿一式两份,他说——一部给我,一部给出版商。”
“结果另一部没有送到出版商那里,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清楚他的出版商是谁,这已不是他的第一部小说,你知道。我发现出版商还没有接到意大利方面的来信,接着传来了道格拉斯突然暴病而亡的消息。只要还有一部书稿在外面,对我总是威胁。稿子肯定留在他的遗物之中,遗物肯定都要移交给他的母亲。我叫那帮人行动,派人打入他家里去帮佣。我原本打算以正当方式取回,真的是这样做的,出价买下房屋和屋里的全部物件,他母亲开什么价我就付什么价。结果事情没成。我无法可想,才不得不采取最后的手段。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是对道格拉斯太狠心——可是,天晓得,我也只好抱歉了呀!事关我未来的一生,经不起他这么对待我,叫我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耸耸肩。
“也罢,也罢”他说道,“看来,我这一回又要对重罪加以通融,索取赔偿了事。请问,作一次全球旅行,按头等标准费用计算,要多少钱?”
女士睁大眼睛莫名其妙地愣着。
“五千英镑够吗?”
“噢,我想够了吧,可以了。”
“那很好。请你签一张支票,让我转交麦伯利太太。你应该让她换换空气。同时,夫人,”——他伸出食指晃晃以示警告——“要小心呀!千万小心!把玩锋利的快刀不会永不伤着你的纤纤细手。”
(192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