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足之谜

我和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亲密相处以来,把奇特的经历和有趣的往事都一篇又一篇记录成文。我一直深感为难的是,他不愿意把自己的事迹公之于众。他性格忧郁,玩世不恭,对人们的掌声他只感到厌烦。每逢成功了结一桩案子,最使他高兴的莫过于把揭出的事实真相悉数移交警方当局,自己则一旁含笑听一片对警方不该叫好的叫好声、不该祝贺的祝贺声。正是我朋友的这种态度而绝非缺少有趣题材,才使我最近几年很少有案情纪实呈现于读者公众面前。我能参与福尔摩斯一起侦破刑案,一直是他对我特许的权利,所以更需要我处置谨慎,保持必要的缄默。

然而大大出乎意料,上星期二我收到福尔摩斯一封电报——从来都是只要能发电报,就不曾见过他写信——电文如下:

为何不告诉读者康沃尔恐怖事件——我经手的最奇刑案。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心血来潮,忽然回想起这件事来了,突发奇想要我叙写此事。说不定他又会来个电报说取消此事,所以我赶快翻出记录,将此案的详细内容敷演成文,供读者一阅。

事情是一八九七年春,福尔摩斯工作任务艰巨,日夜操劳,他那钢筋铁骨般的身子也支撑不住,再加他平时不注意,健康状况便日益下降。这年三月,哈利街的穆尔·阿加医生,他怎么介绍给福尔摩斯认识的戏剧性情节,我改日再谈,现在只说他明确命令这位著名私家大侦探放开一切案件,进行完全彻底的休息,如果他不希望自己完全垮掉的话。他的健康状况也不容再掉以轻心,谁叫他往日对自己身体太不当一回事。不过他最后还是听从告诫,因为他担心将会长期丧失工作能力。他同意给自己彻底换换环境和空气,于是,那年的早春季节,我们一起来到康沃尔半岛的尽头,在波尔杜海湾边,住进一栋小别墅。

这是个得天独厚的好地方,特别适合于我的病人,调理他郁闷的心境。我们的白墙小屋,立于绿草如茵的高高海岬上,推窗望远,整个险峻的半圆山峰的海湾尽收眼底。此处历来是航船遇险之地。黑岩嶙峋的悬崖峭壁,浪涛激越下的巨石暗礁,无数船员葬身于这片海域。但每当北风徐来时,海湾平静而隐蔽,招引海途颠簸的船只前来休整和避风。

随后风向突然猛转,西南风狂吼怒号,拖曳铁锚,把船吹向下风海岸,在滔天白浪中作最后的挣扎,所以有经验的船员都要远离这一凶险地带。

我们的房子靠陆地这一边,周围的环境同大海一样沉郁。这一带是连绵起伏的沼泽地,孤寂灰暗。偶尔有个教堂的尖塔,表明昔日村落存有旧址。放眼四望沼泽地,处处残留着早已湮灭的先民的遗迹。那些可资纪念的奇异石碑,散落着埋葬骨灰的坟冢,以及特筑的土方工事,都提示着史前的争战。这真是个奇特的谜一般的地方,笼罩着被遗忘的民族的厄运气氛,勾起我朋友的无限遐想,他的大部分时间是久久地散步,对着沼泽地一个人默默地寻思。古代的康沃尔语也引起他的关注。我还记得,他产生一个想法,认为康沃尔语和迦勒底语是同一语族,而且很有可能是由做锡器生意的腓尼基商人所流传。他托购寄来一批语言学书籍,正定下心来对这一课题作出研究。可是忽然间,让我忧虑,让他却由衷地感到高兴,我们发现即使是在这梦境一般的地方,也会遇上案情,而且就出在自己屋门前不远处。那案子之紧急、神秘、引人注意,远甚于把我们从伦敦赶到这里来的那些刑事疑案。我们单纯、平静、健康的生活规律被骤然打破。我们就此被卷入一连串事件,这些事件不仅使康沃尔,也使整个英格兰西部引起极大的骚动。我的许多读者可能还记得那个所谓的“康沃尔恐怖事件”,尽管当时发给伦敦报界的报道是很不完整的。现在,事隔十三年,我将把这一不可思议事件的全部真相公之于世。

我已说过,偶有的尖塔表明康沃尔这一带散布着零落的村庄。靠得最近的一个村叫特里丹尼克·瓦萨小村,二百来户的村民小屋围绕在教堂四周,古老的教堂布满苔藓。教区牧师朗德里先生是位有成就的考古学家,福尔摩斯因此与他相识。他是个魁梧的、和蔼可亲的中年人,拥有一肚子的地方知识。我们曾经应他之邀在他的牧师住宅里喝过茶,并因此也认识了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一位生活自立而富裕的绅士。牧师住宅屋子大房间多,他租出了几间,也增补些牧师微薄的收入。牧师是单身,很乐意有这样的安排,虽然他和这位房客很不一样。特雷根尼斯先生又瘦又黑,戴副眼镜,弯腰驼背,给人印象身体畸形。我记得,在那天短暂的拜访中,发现牧师喋喋不休,他的房客却木讷不多言,我颇觉奇怪。他只苦着脸,像是多愁善感的人,光坐在那里,眼望别处,显然在想他自己的心事。

就是这两个人,在三月十六日星期二,突然跑进我们小小的起居室。我们刚吃过早饭,正在抽烟,准备要去作每日例行的沼泽地信步闲游。

“福尔摩斯先生,”牧师情绪激动地说,“夜里出事了,可惨了,更是出奇,我们长耳朵从来没听见过有这种事。还就是巧,你正好在这儿,简直是天意安排。全英格兰,现在就数你是最需要的人了。”

我以不甚欢迎的眼光瞧着这位煞风景的牧师,但是福尔摩斯立刻从嘴里拿下烟斗,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像是一只老猎犬听到了召唤。他向沙发挥挥手。来人一个在哆嗦,一个神色激动,一起并排坐在沙发上。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比牧师稍有自制力,但是一双枯手在抽搐,黑眼珠一闪一闪发亮,说明两人的心情都是一样紧张。

“我说还是你说?”特雷根尼斯问牧师。

“噢,看来,不管怎么样吧,事情是你发现的,牧师是听你讲的,他是第二手了,还是听你讲的好。”福尔摩斯说。

我看了看他们,牧师的衣服是匆忙穿上的,坐在他旁边的房客却穿得整整齐齐。福尔摩斯这一简单的推理使他们的脸上布满莫名其妙的神色。

“也许,还是我来先谈上几句吧,”牧师道,“然后等你听了特雷根尼斯先生谈仔细了,你可以作判断,或者要不要赶快到现场去,这个事实在很奇怪。我来说明一下,事情是这样,我们的这位朋友昨天晚上和他的两个弟兄,欧文和乔治,还有妹妹布伦达在一起,就在他们特里丹尼克·瓦萨的屋子里,房子靠近沼泽地一个石头搭的十字架。他是十点刚过离开的,当时他们都在餐厅桌上玩牌,兴致很高。他是个起早的人,今天早上,没吃早饭,正往那边去。理查兹医生的马车从后面赶上来,说有人来报急诊,赶快到特里丹尼克·瓦萨。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也就上马车一起去。到了特里丹尼克·瓦萨一看,出大事了。事情可怪了,他的两个弟兄和妹妹都还围在桌旁坐着,跟他昨晚离开的时候一样,面前摊着纸牌,蜡烛点完,烧到了插座底。妹妹仰面靠在椅子上,僵硬了;两兄弟坐在妹妹两边,又是笑,又是叫,又是唱,神志完全不清。这三个人,女的死了,两个男的疯了,他们脸上表情都很可怕——一副恐怖惊吓的样子,叫人不敢看。没有别人进过屋,一点痕迹也没有。屋里只有波特太太,她是老厨师、老管家,她说她夜里睡得很熟,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屋里东西一样不少,一点都没有翻动过。根本无法解释怎么会把一个女人吓死,把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吓疯。大概的情况就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要是你能帮助我们破案,你可是做了件大好事。”

我满心希望好歹可以把我的同伴拉回到安静中来,这原本是我们这次旅行的目的,但是一看他那兴奋的脸,紧蹙的双眉,我就知道这希望全泡汤了。他静默坐了一会儿,沉浸在打破我们平静的这出怪剧之中。

“这事我要研究一下,”他最后说,“表面上看,案情不可思议。你本人去了没有,朗德里先生?”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特雷根尼斯先生到我牧师住宅把消息一说,我就马上带他赶到这儿来请教你了。”

“哦,悲剧惨案。出事的屋子离这儿有多远?”

“向里走,大约一英里。”

“那么,我们一起去。不过,去之前,我得问你几个问题,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

这位先生一直没有开口讲话,但是我觉察到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其实比起牧师冲动的情绪,他要激动得多。他坐着,拉长的脸显得惨白,焦虑的眼光盯着福尔摩斯,一双干枯的手抽搐地紧握着。他听着别人叙述可怕的惨祸如何降临到他家人的头上,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在颤动,黑色的眼珠好像反映出对现场情景的恐惧。

“请随便问吧,福尔摩斯先生,”他慌忙道,“一提起来叫人伤心,但是我会如实回答你。”

“把昨晚上的情况说说吧。”

“好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在那里吃的晚饭,正像牧师说的,吃了饭,我哥哥乔治提议玩一局惠斯特牌。我们是九点钟坐下来打牌,我走的时候是十点十五分,看他们围着桌子,玩得正是兴头上。”

“是谁送你出门?”

“波特太太已经去睡了,我自己开门走的,自己把厅门带上。他们那间屋子的窗是关着的,百叶窗没有放下来。今天早上看门窗,都没有动过,要说有外人进过屋,实在没根据。他们还坐在那里,被吓疯了,布伦达给吓死了,脑袋斜靠在椅子扶手上。我这辈子再也忘不掉这屋子里的情景了。”

“这些事实,根据你讲的,真是非常奇怪,”福尔摩斯说,“我想,这些情况,你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吧?”

“可能闹鬼了,福尔摩斯先生,有鬼怪!”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叫道,“这不是世间的人做得出来的事。一定有什么进了那间屋子,熄灭他们心灵上的理智之光。这是人力能够做到的吗?”

“这么说,”福尔摩斯道,“这件案子非人所为,那这案子我就办不了啦。不过,我们必须竭尽全力找出合乎自然的解释,不屈从于这种说法去找退路。至于你,特雷根尼斯先生,我看你已经和他们分家了,是吗?他们住在一起,你是另外分开住的。”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这事已经过去,了结了。我们家原先是雷德鲁斯开锡矿的,早把这不稳定的产业卖给另一家公司,卖下来的钱够我们用的了。不必否认,为了分钱的事,有点感情不和。不过只是一时间的意气之争,很快就相互原谅,都忘记了,大家已经和好如初。”

“回想一下,昨晚你们在一块儿,记不记得有什么特殊现象和案情有关?好好想想,特雷根尼斯先生,任何迹象,我都需要。”

“实在一点也没有,先生。”

“你家他们几个精神都正常吗?”

“精神很好。”

“他们有没有神经质?有没有表现出危险来临的征兆?”

“没有任何征兆迹象。”

“那么你也补充不了什么情况,没有帮助了?”

莫蒂默·特雷根尼斯着急地想了一会儿。

“噢,有一件事想起来了,”他最后说道,“我们坐到桌子旁的时候,我是背靠窗户的,我哥哥乔治,他做我的牌搭档,他面对着窗。我见他向我身后看了一看,眼神很专注,我也就回过头去看,百叶窗收起来,窗户关得好好的。我只看见外面草坪上的矮树丛,好像有什么在树丛里动了动。我无法确定,不能肯定是人还是动物,但我肯定是有什么动静。我问过他,看见什么了,他告诉我的,也是和我一样的感觉。我能说的就这些。”

“你有没有去查看呢?”

“没有,这有什么好查看呢。”

“后来,你离开他们,也没有一点情况?”

“一点没有。”

“我不明白,你怎么早晨那么早就听到了消息呢?”

“我有早起的习惯,早餐前要出去散步。今天早上,我正要散步,医生坐着马车从后面赶了上来。他告诉我波特太太叫一个孩子送来紧急信,我就跳上去,坐他车和他一起去了。一到那里,只见那间吓人的屋子里,蜡烛、炉火几个钟头前就烧尽了,他们在黑暗的屋子里一直坐到天亮。医生说布伦达死了至少有六个钟头,没有暴力迹象。她靠着椅子扶手,脸上是那个表情。乔治和欧文在唱唱停停,停停唱唱,又不知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就像两只大猩猩。哦,看看实在可怕!我受不了,医生的脸也吓白了,像张白纸。他一阵子晕倒在椅子上,差一点要我们去照料他。”

“奇怪——真是奇怪!”福尔摩斯说,站起身拿了帽子,“我想,我们还是到特里丹尼克·瓦萨去看看,不要再耽搁了。我承认,案子一开始就出现这么奇怪的问题,我还很少见过。”

第一天早上,我们的第一步侦查行动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只有开始的一件小事值得一记,这件事在我心中留下最不吉利的印象。到出事地点要走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路,我们在这路上走着,听到马车辚辚向我们过来,赶紧闪到路旁让道。马车打我们面前驶过时,我在关好的车窗上看到一张扭曲可怕的脸,龇牙咧嘴看着我们。瞪眼咬牙的脸在我们面前一闪而过,像是恐怖的幻影。

“是我的兄弟!”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叫道,嘴唇都发白了,“被送到赫尔斯顿去了。”

我们心怀恐惧看着黑色的马车隆隆驶远,然后转身朝他们惨遭不测的那座凶宅走去。

那是一座整洁的花园大宅,不是乡村小别墅。这座大花园,得益于康沃尔的好空气,正是满园春花烂漫时。那间起居室的窗户朝向花园。按莫蒂默·特雷根尼斯的说法,那鬼怪必定是出没于花园,只一吓就把兄弟俩都吓疯掉。我们进入门廊时,福尔摩斯在花丛间和小道上漫步沉思。他想得那样出神,我记得,他竟一脚绊上了浇花的洒水壶,踢翻了水,泼了我们的脚,湿了一地。走进屋,上了年纪的康沃尔管家波特太太迎上来。她有一个年轻姑娘当她的帮手,照料全家。老太太欣然回答福尔摩斯的问题。昨天夜里她没有听到什么响声。她的东家近来心情很好,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这样兴高采烈。早晨一进这屋,看见三个人围着桌子这么可怕的样子,把她吓得晕了过去。等她醒过来,推开窗户,让清晨的空气进来,随即跑到外面小路上,叫一个村里的小孩子去请医生。如果我们要看看死亡的女士,现在已经移到楼上放在她卧床。两兄弟是找了四个身强体壮的大汉,才把他们弄到了精神病院的马车里。她自己在这屋子一天也不想多待,准备下午就走,回圣伊弗斯去和家人团聚。

我们上楼,看了尸体。布伦达·特雷根尼斯小姐虽然已近中年,仍不失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郎。人虽死,但有色泽而轮廓分明的脸,依然俊俏,只是还遗留着惶恐与惊惧,这是她人生最后的面部表情。我们走出了她的卧房,下楼到起居室,惨剧发生的现场。隔夜的炭灰还在炉栅内,桌上,四支燃尽的蜡烛只剩烛泪堆堆,纸牌散满桌面,椅子都移到墙边,其余一切与昨夜一样,丝毫未动。福尔摩斯轻步迅捷地在室内走了一圈,把三把椅子拖到原来的位置,一一试坐,试试能看到花园里多大范围。他检查了地板、天花板、壁炉。但是我一直没有发现他的眼睛闪光明亮或嘴唇忽然抿紧;每当有这些表情出现,都是告诉我他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亮光。

“为什么生火?”他问到了这个问题,“春天了,小小的屋子,晚上他们还一直要生火吗?”

莫蒂默·特雷根尼斯解释说晚上还很冷,又湿,因为这个缘故,他一到,火炉就生起来了。“现在你准备怎么办,福尔摩斯先生?”他问道。

我的朋友笑笑,一手按着我胳膊。“我想,华生,我再要研究烟草中毒的问题,这是你经常谴责的,谴责得很有道理,”他说道,“请允许,先生们,我们现在要回住处,这里,我看已经没有什么情况值得我们注意了。我要在心里把事实情况多琢磨琢磨,特雷根尼斯先生,有什么事我一定会同你和牧师联系。就这样了,祝两位早安。”

我们回到波尔杜别墅没多久,福尔摩斯打破专注的沉静。他蜷缩在靠椅里,拼命吸烟,青烟缭绕,他那憔悴苦涩的面容几乎要遮住看不见了。他的两道浓眉深锁,前额紧蹙,眼神茫然空望。最后,他拿下烟斗,跳了起来。

“这样不行,华生!”他大笑一声说道,“让我们一起到崖岸边去走走,找找燧石箭头。找本案的线索,不如找燧石箭头。没有事实根据,脑子空想,等于引擎空转,转到最后会崩溃。大海的空气、阳光,再加耐心,华生——其他一切都会来的。“现在,我们冷静下来,确定我们处在什么位置,华生。”我们沿着悬崖走,他继续道,“要牢牢抓住已经掌握的一点点情况,这样,一有新的情况出现,就可以补充进去,适得其所。首先,我认为,你我都不会相信魔鬼作怪惊扰人间。这种想法应当排除,完全排除掉,这样才能开展我们的工作。没错,三个人是遭到人为因素的袭击,很可悲,是有意识的,或者是无意识的。这是问题根源所在。那么,发生在什么时间?很明显,只要所述情况确实,应当在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离开屋子以后不久立即发生。这一点很重要。推测下来是之后几分钟的事。纸牌都还在桌上摊着,已过了平时的睡觉时间,可是他们座位都还没动过,没有把椅子推进桌子底下。我再讲一遍,事情是他前脚离开,后脚就发生,决不迟于昨夜十一点钟。

“我们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设法查一查莫蒂默·特雷根尼斯离开屋子以后有什么行动。这一点不困难,看来也是没有疑点。你是知道我的做法,你当然注意到,我怎么会笨手笨脚地踢翻了洒水壶。这么一来,让我取得了他的脚印,不这么做,无法得到那么清晰的脚印。印在湿地面上,再清楚也不过。昨天晚上湿气很大,你记得吧?这就不难了——得到脚印——把他的和其他的脚印一比对,就可以辨别出他的脚印来了,从而跟踪他的行动。他显然很快就朝牧师住宅的方向而去。

“那么,如果莫蒂默·特雷根尼斯离开现场后,有其他外来者对打牌的人实施作案,我们如何来勾勒出这个人,又是如何造成这样恐怖的效果呢?波特太太大概可以排除,她不至于犯案。有没有迹象显示,什么人爬到花园的窗户,用什么方法来吓人,能够让人一看到就吓得灵魂出窍、发疯?这方面惟一的说法,只有莫蒂默·特雷根尼斯他自己所说的,他的兄弟说过花园里曾有动静。这当然值得注意,晚上下雨,漆黑无光,有人存心要吓这几个人,就非得要把脸贴到玻璃窗上,不然看不见他。可是窗外沿边有三英尺宽的花坛,却没有发现一个脚印。更难以想象的是,一个外人如何能够制造如此恐怖的形象来吓倒屋里的人。我们也没有发现出此煞费苦心的奇招,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你理解我们的难题了吗,华生。”

“困难重重,显而易见。”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不过,材料要是能再多一些,就能证明这些困难不是无法逾越的,”福尔摩斯说道,“我想,也许你可以在许多案卷中,华生,发现一些无头案件。现在,我们暂时把这件案子搁起来,等有了更确切的材料再说。早上还有一点时间,我们来考察一下新石器时代的古人吧。”

我的朋友对事若要不在乎起来,还真会满不在乎,我可以谈谈他这方面的能耐。可是这个康沃尔春天的早晨,他那个不在乎的劲头也实在叫我意想不到。足足两个小时,他只顾着大发宏论谈凯尔特人,谈箭头,谈陶瓷片,一派轻松自如的样子。而那件凶险迷案,还等着他去解决,他却全然若无其事一般。要不是下午回到别墅,看到有访客等着我们,还不会把我们的心思马上拉回到案子上来。来者不必告诉我们是谁,那魁梧的身材,轮廓清晰而满布皱纹的脸庞,锐利的目光,鹰钩鼻,灰白的头发,头顶几乎要碰到天花板,络腮胡子——两鬓金黄色,到了唇边则变成了白色,白胡子上看得出抽雪茄留下的尼古丁色斑——所有这一切,在伦敦如同在非洲一样,都是无人不知,只有勇武的猎狮高手、探险家列昂·斯坦戴尔博士,才拥有如此出众的形象。

我们原已听说他住这个地区,也曾有一两次在高沼地的路上,有幸见过他那高大的身影。他没有向我们走来,我们也根本想不到会和他打交道。因为众所周知,他喜欢隐居,在旅行游猎的闲息空当,他大部分时间住在布尚·阿兰斯森林中的一所小房子里,埋头于书籍和地图之中,过着绝对孤独的生活,简单、宁静,没有奢求,对远近邻里的事从不过问。所以当我一听他声音急迫地问福尔摩斯,侦查这件神秘疑案有没有进展,我实在大为吃惊。“那警察像只没头苍蝇,”他说,“不过你经验丰富,说不定可以听到一点令人信得过的说法。你尽管相信我,我在这里住了很久,特雷根尼斯这一家,我很了解——真的,从我母亲这边来说,他们算是康沃尔的远亲——遭到这样的惨祸,太出乎我的意料。我告诉你,我本来已经去了普利茅斯,今天早上得到消息,又赶快回来,看看能为这件事做点什么。”

福尔摩斯扬起了双眉。

“这样你就耽误了船期吧?”

“我可以坐下一班。”

“啊哈!真是位重情义的人。”

“我跟你讲了,我们是亲戚。”

“是这样——你母亲那边的外表姐妹。你的行李在船上了?” 

“一部分上船,大部分还留在旅馆。”

“噢,是这样。可是,这件事想来还不至于已经上了普利茅斯晨报吧?”

“还没有登,先生。我收到了电报。”

“请问是谁发的?”

探险家瘦削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你真能追根究底呀,福尔摩斯先生。”

“这是我的职业。”

斯坦戴尔定定神,重新镇静。

“告诉你也无妨,”他说,“朗德里牧师先生,是他发的电报,我就回来了。”

“谢谢,”福尔摩斯说,“你先问我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了。这件案子的头绪,我心中还没有个底,不过应该很有希望得出结论,现在要说,还为时过早。”

“如果你已有确定的怀疑方向,告诉我也无妨吧?”

“不,这很难回答。”

“那好,我是白来了,不用再浪费时间了。”大博士迈步跨出我们的小起居室,扫兴而去。五分钟不到,福尔摩斯立即出去盯住他,直到傍晚他才回来。看他脚步迟缓,脸色灰溜,这就告诉我,侦查没有取得重大进展。有一封电报是给他的,他看过一眼,就往火炉里一丢。

“普利茅斯旅馆来的,华生,”他说道,“我从牧师那里打听到旅馆名称,就拍电报去,查查列昂·斯坦戴尔博士所讲的是否事实。看来,昨天晚上他确实是在那家旅馆,确实把一部分行李送上船运往非洲,他自己折回这里,了解情况。对这一点,你是怎么想,华生?”

“事情和他利害攸关。”

“利害攸关——是的。这里面有一条线索我们没有抓住,这条线索有可能理清这团乱麻。振作起来,华生,我知道,线索我们还没有全部到手。一旦到手,困难就将过去,案子迎刃而解。”

福尔摩斯的话没多久就兑现,打开一条崭新的调查之路,新发现有多么奇特、多么险恶,这些都是我无法想到的。早晨,我正在窗前刮胡子,听到嘚嘚马蹄声。向外一看,有一辆轻马车疾驶过来,到门口停下。是我们的牧师朋友,跳下马车,踏上花园小径。福尔摩斯已经穿好衣服,我们赶快出去迎接。

我们的客人激动得话都讲不清楚,最后气喘吁吁连喊带叫地说发生了惨祸。

“魔鬼降临了,大祸临头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这个教区,可怜被魔鬼盯上了!”牧师叫道,“撒旦亲自来撒野了!我们都给捏在他的魔掌里了!”他手脚乱舞,万分激动。要不是他脸色吓白,两眼恐惧,那样子还当是丑态可笑的表演。最后他才说出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昨晚上,死了。死的情形,跟他家的三个人一模一样。”

福尔摩斯倏地跳起来,顿时紧张了。

“你的马车把我们都带上走,行吗?”

“行,可以。”

“华生,不吃早餐啦。朗德里先生,我们听你吩咐就是了。快——快,别让现场给破坏了。”

这位房客占用牧师住宅两个房间,是上下两间,都在一个屋角上。下面一间大一点,是起居室,上面一间作卧室。起居室向外望,便是槌球草坪,草坪一直伸到窗下。我们比医生和警察先到场,所以现场的一切丝毫未动。让我如实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这是三月里一个多雾的早晨,所见给我留下的印象永远也无法从我心中抹去。

房间里的气氛阴森恐怖,压抑得令人窒息。先进屋的仆人推开了窗子,不然就更加叫人难以忍受。部分原因可能是屋子中央桌上还点着一盏灯,正在冒烟。死人就坐在桌旁,仰靠在椅子里,稀疏的胡子翘起,眼镜推到前额上,那张黑瘦脸转向窗户,面部扭曲变形,样子可怕,和他的妹妹死去的模样相同。四肢抽紧着,十指如钩爪,这是死于极度惊恐的症状。他衣着完整,不过看得出是匆匆忙忙穿的衣服。问下来知道他原先已经睡了,出事是在凌晨时间。

只要看到福尔摩斯走进夺人性命的房间时一刹那表情的变化,便可知他那冷静的外表下,内心燃起了炽热的烈火。他顷刻间神情紧张,表现出高度警觉,两眼发光,板着面孔,手脚跃跃欲试。他一下跑到外面草地,一下又翻窗进屋,在屋里察看,又上楼看卧室,就像一头猎狐犬奔突于猎物窝藏之处。在卧室,他迅速看过四周,接着推开窗子,这似乎又增添了他的兴奋感,他竟然探出身去,颇有兴致地朝外面一声欢呼。然后冲到楼下,翻窗出去,俯下身,脸贴草地,又跳起来,再返回屋里。他那种冲劲就像是猎人在追逐他的猎物。那灯,是普通的一盏灯,他一丝不苟地作了检查,量过灯盘的尺寸,用放大镜仔细察看套在灯罩顶部的云母防烟罩,从面上刮下一些粉末,装进一只信封,夹入笔记本。最后,当医生和官方警察到场,他招手叫牧师,我们三个人出去,走到了草坪上。

“我很高兴,应该说我的调查,没有白费一点力气。”他说道,“我不能留在那里和警察讨论这件事。但是,我将会非常感激你,朗德里先生,如果你能代我向警官致意,再提醒他关心卧室的窗和起居室的灯;两者都有玄机,联系起来,几乎就可以得出结论。另外,警察若是想要知道进一步的情况,我乐意在鄙舍接待他们,见哪一位都行。现在,华生,我想,也许还是到别处去忙我们的事为好吧。”

可是警察没来,也许他们不满意私家侦探插手本案,或者他们自以为另有调查方向,抱有十足的信心。但是可以肯定,随后的两天里,我们没有听到他们的任何消息。在这两天时间,福尔摩斯只待在别墅里抽烟,静心思考。更多的时间是到外面散步,一去就是几个小时,回来之后一字不提去了哪些地方。只是经过了一次实验,才使我明白他的调查有了眉目。他买来一盏灯,和悲剧发生的那天早上在莫蒂默·特雷根尼斯房间的那盏灯一模一样,往灯里灌满牧师所用的那种灯油,还准确记录下灯火燃尽所需的时间。再进一步的实验就叫人受罪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你该记得,华生,”那天下午他说道,“我们听到的各种不同报告当中,都有一点共同之处,就是都说房间里的空气,两件案子,首先进屋的人都感到的空气。你可以回忆,莫蒂默·特雷根尼斯,他陈述最后那次去他兄弟屋子的情况,讲到医生一进屋就倒在椅子上,对吗?你忘了?好,这一点我来回答是什么道理。再有,你也该记得,波特太太,女管家,告诉过我们,她进屋子就晕倒,之后打开窗户才好了。在第二起案子中——莫蒂默·特雷根尼斯自己送掉了命——你该不会忘记,我们进去,那屋子里闷得厉害,虽然仆人已经把窗子打开。那个女仆,我后来问起才发现,人不舒服了,回她卧房睡倒了。你要认清,华生,这些事实很说明问题。两起案子都有毒烟的证据。两起案子,都是屋里有东西燃烧——第一起是炉火,第二起是点灯。炉火算是有需要,但是点灯——油耗量一比较就清楚——点的时候天早已大亮。为什么?这里,肯定三种情况之间有联系——燃烧、窒息的空气,最后不幸者死亡或者发疯。情况很清楚,是不是有关联?”

“看来是这样。”

“至少我们可以把这一点作为假设,由此推理。我们假设是这样,两起案子都有燃烧这一事实,产生气体,都发生奇特中毒现象。好,在第一案例中——特雷根尼斯的家人——燃烧物放在了炉子里。那时窗子是关着的,但是炉火燃烧,烟气自然通向烟囱跑掉相当一部分。所以可想而知,毒气作用就不大,就比第二起案子弱。第二起案子中,毒气能逸散跑掉的很少。所以结果可能就是这样的情况:第一案,只有女人丧命,也许是女性机体更加敏感,经受不住的关系,另两人表现出暂时性的,也可能就是永久性的精神错乱,显然都是毒药所起的作用。第二案中,毒气则产生了完全、充分的效力。由此可见,是燃烧产生毒气致人死命,这个推论可以成立。

“我头脑中有了这一根链条的推理后,自然要在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屋子里找一找残存的有毒物质。最明显的地方需要找的,就是油灯上的云母防烟罩。果然没错,让我发现上面有细小片状的粉末,在边缘发现一圈褐色的粉末,还没有燃烧尽。我从上面取了一半,你应该看到,放进了信封。

“为什么只取一半,福尔摩斯?”

“不要全部取走,我亲爱的华生,我不是这种人,做事不能断了官方警察的路。我把我发现的物证也都留给他们。还有有毒物质留在防烟罩上,只看他们有没有脑子去发现就是了。现在,华生,我们来点灯,但必须充分预防,把窗子打开,以免这儿两位对社会尚有用处的人士太早送掉性命。你靠窗口,坐那把扶手椅。这可不是儿戏,丝毫大意不得,一般人是万万不肯试的。噢,你能有辨别力,对吧?我想,我很了解我的华生。我搬这椅子坐在你对面,这样我们面对面,与毒药相隔距离都一样。屋门半开着吧。我们两人的位置,彼此相望,把实验进行到底,情况一不对头就马上中止实验。清楚了吗?那好,我拿这粉末——也就是剩下的这药粉——从信封里倒出来,搁在点着的灯火上。好了!现在,华生!我们都坐好了,且看情况发展如何。”

不多一会儿,情况就来了。我刚坐好,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麝香味,马上有了感觉,难过要呕。气味一上来,脑子就不管用了,思想控制不住了。眼前出现一团翻滚的乌云,心里在告诉我,这团惊心动魄朝我猛袭而来的乌云里,虽然看不见,但潜伏着全宇宙所有难以言喻、难以形容的恐惧,所有一切魔怪的不可想象的邪恶。隐约的幻象、幽灵在乌黑的云际翻腾、飞舞,都在作态恐吓、威胁逼近过来,一个讲不清什么模样的人形,飘然来在门前,阴影一笼罩就夺走了我的魂魄。一股凛冽的阴惨恐怖之气将我凝固,我感觉根根头发倒竖,双目鼓出,嘴巴大张,舌头僵直伸吐,失去知觉。脑子被捣搅成了糨糊,神经戛然崩断。我想要高声大喊,可是晕眩中,仿佛只感到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嘶哑作响,喊不出来,而且遥远得很,使唤不动。当我竭尽全力要挣扎摆脱,要穿越那团死缠的乌云时,朝福尔摩斯的脸上望去,只见他一脸的死白、僵硬,呆板——就是我见到的那死人的面相。正是这一形象,给我以强刺激,我霎时神智一闪,用尽力气,从椅子上扑出去,双臂抱住福尔摩斯,一起向门口跌滚,终于挣扎在了屋外的草地上,并排躺着,意识到了美好的阳光。阳光穿越把我们困在阴曹地府的恐怖乌云,乌云缓缓地飘离我们的心灵,像迷雾消散了,景致显现,于是平静的理性回来了。我们便从草地上坐起身,擦擦又湿又冷的前额。两人会心地互相对望,端详彼此经历了这场以身试毒的惊魂犹存的痕迹。

“说实在的,华生!”福尔摩斯最后开口说话,声音还在发抖,“我要感谢你,也要向你道歉。这对自己也是未必一定需要的试验,更不用说拖累了朋友。我真的非常抱歉。”

“你知道,”我回答他,很感动,因为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福尔摩斯有如此的柔情流露,“能这样配合你,我觉得是很大的乐趣,是我格外的荣幸。”

他很快恢复半嬉笑半调侃的神情,这是他对身边人惯常的态度。“要叫我们两人变成疯子,何必多此一举,我亲爱的华生,”他说,“在精神正常人的眼里,我们竟这样以身试毒,豁出性命,我们就已经是疯子了。我承认,我没有想到效力会这么快速、这么厉害。”他冲进屋去,又迅即出来,胳臂直伸,手中拿着还点着的油灯。他把灯朝荆棘丛中一扔说:“等上一会儿,屋子里空气换换干净。我想,华生,两起惨案如何发生,你该不至于再有谜团疑惑了吧?”

“已经毫无疑问。”

“但是案子原因还是不清楚。到树荫下去讨论讨论,这种毒剂,好像还留在我喉咙口。我想,必须看到,一切证据都指向这个人,莫蒂默·特雷根尼斯,他是第一案中的案犯,尽管在第二案中他是受害人。首先一点,应该记住,闹过家庭纠纷这个历史事实,后来言归于好。纠纷闹到什么地步,和解裂痕弥补到什么程度,我们不得而知。当我一想到莫蒂默·特雷根尼斯,他那狐狸般狡猾的面相,戴个眼镜,一对机灵凶狠的小眼睛,我就不相信他是个特别宽宏大量的人。好了,其次一点,你该记得,他说花园里有人走动,这个说法一时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开,转移造成惨案的真正原因,他便可以乘机脱逃。他的用意是要把我们引入歧途。最后一点,如果不是他离开屋子的时候在火炉上放毒药,还有谁会这样做呢?事情是他一离开就发生的,若是其他什么人进去,这一家人就会从桌上起身招呼。此外,平静安宁的康沃尔,晚上十点以后,不会有人出门走亲访友。所以,我们可以断定,一切证据都指向莫蒂默·特雷根尼斯是罪犯。”

“那么,他自己的死是自杀啰。”

“哦,华生,从表面上看,这个假设不无可能。对自己家人下这样的毒手,内心应该有罪恶感,有可能悔恨,而走上自我毁灭之路。可是,这里有无法反驳的理由可以推翻这种假设。幸好英格兰有一个人了解全部情况,我已经作好安排,今天下午我们听他亲口讲讲事实是怎么回事。啊!他提前来了。对不起,请这边来,列昂·斯坦戴尔博士,我们刚刚在室内做过一次化学实验,那小小的屋子里,就不太适合接待您这位贵客了。”

我听到花园门咔哒一响,现在,这位高大的非洲探险家的伟岸身躯出现在小径上。他见我们随便坐在树荫凉棚下,带着几分惊异趋身向我们过来。

“你叫我来,福尔摩斯先生,一个钟头前接到你的便条,我这就登门来了,但不知到此为了什么事。”

“也许,在我们告别之前,能把问题澄清,”福尔摩斯说,“此刻,我十分感谢你能以礼相待,不辞麻烦来鄙舍一趟。还请多加包涵,在此屋外接待,实在很不周到。我的朋友华生和我即将替报纸所称“康沃尔恐怖”的文稿增添新的篇章,我们选择这里的清新空气比较好。也许,两起案子的发生,我们需要讨论的,将涉及你个人的隐私,所以请你来这里谈谈,免得被人偷听走漏消息。”

探险家从嘴上拿下雪茄,面孔铁青,盯住我的同事。

“我听不懂,先生,”他说道,“你要说的什么话,怎么会和我个人有密切关系?”

“莫蒂默·特雷根尼斯的死。”福尔摩斯说。

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真希望自己有武器才好。斯坦戴尔面露凶相,脸一下子涨得绯红,两眼怒睁,额头青筋暴起。他攥紧双拳,跳到我同伴跟前,但是他停住了,竭力使自己镇定、冷静下来,僵在那里。这样子,也许比昏了头的暴怒更危险。

“我长久与野人为伍,不知法律为何物,”他说道,“我行我素,我就是法律。你好生注意,福尔摩斯先生,不要忘记这一点。在我,我无意加害于你。”

“我也根本无意要加害于你呀,斯坦戴尔博士。确实,证据已经再清楚不过,情况我都已掌握,然而我还是找你本人,并不是去找警察。”

斯坦戴尔喘一口气,坐下来,居然因此而被镇住了。也许,在他冒险的一生中,这还是第一次。福尔摩斯的态度,有一种千钧之力,使人难以抗拒。我们的客人霎时张口结舌,激动得一双大手松开又捏紧,捏紧又松开。

“你什么意思?”最后他问道,“你想恐吓我,福尔摩斯先生,你可是找错了对象。别拐弯抹角,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来告诉你,”福尔摩斯说,“我所以要告诉你,原因是希望以坦率换取坦率。我的下一步将怎么样,完全取决于你的诚意,看你如何为自己辩护。”

“为自己辩护?”

“是的,先生。”

“我要辩护什么?”

“辩护被控杀害莫蒂默·特雷根尼斯。”

斯坦戴尔用手帕拭着额头。“说实在话,你逼人太甚,”他说道,“你的成绩就都是靠吓唬人吓唬出来的。就凭你这点本事?”

“吓唬人的,”福尔摩斯严厉地说,“正是你,列昂·斯坦戴尔先生,决不是我。我把我的结论依据的事实,说几件给你听听,可以当作证词。关于你从普利茅斯回来,同时把大量财物运往非洲,这且不说它,这里只需提一点,首先让我了解到,你在这出戏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

“我回来——”

“我已听你说过理由,我认为全不可信,理由很不充分。这个且不谈它。你来这里探问我,谁是嫌疑犯,我没有回答你,你就去了牧师住宅,在外面等了一些时间,最后再回到你自己的别墅。”

“你怎么知道?”

“我跟踪你。”

“我没看见有人。”

“我跟踪你,当然不会叫你看见。你在家里整夜坐立不安。你想出计划,到了凌晨你将计划付诸实施。天刚拂晓,你出了门,你的大门口有一堆红沙砾,你捡一些放进口袋。”

斯坦戴尔身子猛一跳,惊异地望着福尔摩斯。

“你然后赶紧走了一英里路,去了牧师住宅。你脚上,我可以告诉你,穿的是一双棱底网球鞋,正是你现在脚上的这一双。你穿过牧师住宅的果园、园边的树篱,来到屋子的窗下。这时候天已经大亮,可是屋里还不见动静,你从口袋取出沙砾,向上面的窗口扔。”

斯坦戴尔跳起了身。

“你厉害有如魔鬼!”他叫嚷着。

福尔摩斯对此褒扬淡淡一笑。“扔了两把,也或许是三把,特雷根尼斯才到窗前来。你挥手叫他下楼,他匆忙穿好衣服,下来,到起居室。你从窗子进去,同他谈话——时间不长——你一边谈,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随后你出来,把窗关好,站在外面草坪上抽雪茄烟,观察出现什么情况。最后,等特雷根尼斯死了,你才离开,由原路回家。现在,斯坦戴尔博士,你怎么证明这是正当行为?这行为出自什么动机呢?你要是和我撒谎胡扯,不讲实话,我向你保证,这件事就要转手警方,再也不由我管。”

客人听了这番警告,脸色转成灰白。他坐下,双手捧住脸,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忽然猛地伸手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往我们面前的石桌上一扔。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就为这。”他说。

这是一张面容姣好非常美丽的女子半身像。福尔摩斯俯身细看。

“布伦达·特雷根尼斯。”他说。

“是的,布伦达·特雷根尼斯,”客人重复道,“多少年了,我一直爱着她,多少年来她也一直爱着我。这就是我隐居康沃尔的秘密原因,人们感到惊奇的。隐居这里,为的是能接近这世上我最心爱的人。我不能和她结婚,因为我有妻子。妻子离开我好些年了,可是英国法律令人悲哀,我不被允许离婚。布伦达等我多少年了,我一样也在年年等待。可是,等待的结果,竟然是这样。”一声沉痛的呜咽震撼着他那巨大的身躯。他一只手按住斑白胡子下的喉咙,这才竭力控制住自己,继续道:“牧师知道,他知道我们的私情。他一定会跟你说布伦达是人间的天使。所以正是他打电报给我,我就回来了。一听到心爱的人遭遇这样的不幸,我的行李、非洲,又算得了什么?我的行动秘密,你已经掌握,福尔摩斯先生。”

“请继续讲。”我的朋友说道。

斯坦戴尔博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纸包上面写有字radix pedis diaboli①,下面有个红色标记,表示有毒。他把纸包推给我说:“我知道你是医生,先生,你听说过有这种药剂吗?”

① 此系拉丁文“魔鬼脚根”的意思。

“魔鬼脚根!没有,从来没有听说过。”

“不怪你没有这个专门知识,”他说道,“我相信,除了布达②的实验室,欧洲别的地方连样品都看不到。药典和毒品文献都还没有记载。这是一种植物根,样子像脚,一半像人脚,一半像羊脚。一位植物学家就给取了这么一个形象的名称。西非洲一些地区,巫医拿来当作神明裁判的实验毒药③,是严加保密的。我在乌班吉④乡下好不容易才搞到手一点标本。”说着,他打开纸包,是一包像鼻烟似的黄褐色药粉。

② 布达(Buda),匈牙利地名,是首都布达佩斯(Budapest)的两城之一。

③ 即毒药神明裁判法,令嫌疑人服用毒品,若无反应或不死,便裁定无罪。

④ 乌班吉(Ubangi),在今扎伊尔的乌班吉河地区。

“还有呢,先生?”福尔摩斯严肃地问道。

“我是要告诉你,福尔摩斯先生,发生的真实情况。你已经知道了那么多,事情明摆着,与我利害攸关,是应当让你全部知道。我已经解释过了,我和特雷根尼斯家的关系,因为布伦达的缘故,我和他们兄弟也是朋友相处。

为了钱财,他们家发生过争吵,结果莫蒂默和大家疏远,据说又和好。我后来遇见他,也跟其他兄弟一样,一视同仁。这个人阴险狡猾,诡计多端,好几件事让我对他产生怀疑,但是我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

“有一天,也就是两星期之前吧,他来我那里,我拿些非洲珍奇古玩给他看。好多东西,其中就有这一样神明裁判药,告诉他有奇效,能刺激中枢神经,激起恐惧感,有些土人不幸受到部落祭司逼迫,被试药神判,不是吓死就是吓疯。我告诉他,欧洲科学家还没有能力分析检验。这药怎么被他拿到手的,我也说不清,因为我没有离开过屋子。肯定有一次,我打开大橱柜,趁我弯身去翻箱子,他做了手脚拿走魔鬼脚根。我记得很清楚,他再三问我这药产生效果的用量和时间。可是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他这样问是心怀鬼胎的。

“这件事我没放在心上,直到牧师发电报到普利茅斯告诉我,才知道大事不好了。这个恶棍以为我早已出海远去,听不到消息了,以为我这一去非洲又得好几年,但是我立刻回来了。当然,我一听具体情况,就断定是我的毒药被他用上了。我就马上来找你,希望听听你有没有别的解释,但是一点也没有听到。我心里有数,莫蒂默·特雷根尼斯是凶手,是他谋财害命。如果家人都精神错乱了,他就是共同财产的惟一监护人,因此他使用魔鬼脚根来毒害他们。两个发疯,妹妹布伦达丧命,在这世界上,我最爱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人。全是他所犯的罪,应当怎么惩罚他?

“我应当诉诸法律吗?我有什么证据呢?我知道事实很清楚,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能让乡亲们组成的陪审团相信呢?竟有这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我或许办得到,或许办不到。可是我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的心头呼喊着要报仇。我已经对你说过,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大半生都不受法律的约束,到最后我自己就是法律,现在就是,我判决他,他怎么害的人,也要怎么回报在他身上。我要亲手来制裁他,还他个公正处置。眼下,全英国,没有人比我更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了。

“现在,我把一切都跟你坦白,其余的情况,你都已经掌握。是的,如你所讲,我一夜未睡,一早离开我的住处。怕叫不醒他,所以在砾石沙堆上拣了些石子带着,这你说到了,扔他卧室的窗子。他下来了,让我从窗子进他的起居室。我当面揭露他的罪行,告诉他,我来找他,一是法官,二是死刑执行官。这个小人,跌倒在椅子里,瞪着我的手枪,吓瘫了。我点着灯,把药粉撒在上面,就站到窗外去,准备好,只要他企图逃离屋子,我就开枪毙了他。五分钟不到,他就丧命了。我的上帝!他痛苦地死了,呀!我的心冷酷如铁石。我亲爱的人,无故被害,死在他手里,他这点痛苦算得了什么,死有余辜。这就是我的故事,福尔摩斯先生。也许,你爱一个女人,你免不了也会这样做。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在你手里,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我已经讲过了,死对于我全不在乎,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比我更不怕死。”

福尔摩斯坐着沉默了一会儿。

“你有什么打算呢?”最后他问道。

“我打算好了,我的尸首埋葬在中非洲,那里有我的工作,但只进行了一半。”

“去吧,继续做你那一半的工作吧,”福尔摩斯道,“我是说什么也不会阻碍你的。”

斯坦戴尔博士站直了巨人的身躯,深深地一鞠躬,走出了树荫凉棚。福尔摩斯点起烟斗,把烟丝袋递给我。

“没有毒的烟可以用来调剂一下精神,”他说,“我在想,你一定同意,华生,这个案件不是叫我们来进行干预的案件。我们的调查独立自主,跟谁也不相干,我们采取的行动也是同样。你不会去告发这个人吧?”

“当然不会。”我回答。

“我没有恋爱过,华生,不过,如果恋爱,我爱的女人也遭到如此厄运,我也会天经地义像他那样做,这位不顾法律的、狩猎兽中之王狮子的人。谁知道呢?哦,华生,明摆的事,你也清楚,无需我来多嘴,让你讨厌。那窗台上的小石子,正是我研究本案的起始点,牧师住宅的花园里没有这种石子。当我的注意力集中到斯坦戴尔博士,以及他的住处,让我发现原来他那里才有这种石子。还有大白天点灯,罩子上留着粉末,这两个明显的环节,让整个案情衔接起来。好了,现在,我亲爱的华生,我想可以不去管这桩事了,心境坦然地回过头去,研究迦勒底语的词根,由此可以追踪到凯尔特大语族的这一康沃尔分支。”

(19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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