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颗橘核

我把一八八二年至一八九〇年间为歇洛克·福尔摩斯探案所作的笔记、记录翻出来略略看了一遍,发现集中在我面前的这些材料,奇异有趣各有特色,真不知从何选择是好。不过其中有些经由报纸传播已广为人知,另有一些案子则未能为我的朋友发挥其无比高超的特殊本领提供机会,但各家报纸都要拿来作为绘声绘影宣扬的材料。也还有一些案子,所述事实有头无尾,并没有显示他的分析能力如何施展,还有其他的案例只是部分清楚,案情解释纯系出于假设与推测,而不是基于他所擅长的逻辑性可靠论证。但是,看到最后一部分中有一个案例,情节特别复杂,结局更加离奇,我有意把它作一番记述。虽然与其有关联的若干事实真相从来没有搞清,也许永远都不会全部搞清,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叙述它。一八八七这一年,我们接手一系列案子,无论事大事小、有趣无趣,我都一一记录在案。在这一年十二个月的各个标题之下,我发现有如下数案的记载:“法国作家帕拉多尔自杀案”;“业余乞丐社团案”,这个集团在一座家具仓库的地下室里拥有奢侈豪华的俱乐部;“不列颠航船索菲·安德森号失事真相案”;“格赖斯·彼得森的乌法岛奇案”;还有“坎伯韦尔投毒案”。这最后的一个案件有记载,歇洛克·福尔摩斯给死者的表上发条,证明表在两个小时之前上紧了发条,从而证明死者是在此一时间上的床——这一推论对于澄清案情至关重要。所有这些案件,可能今后会有一天我将略述内容,但是其中没有一个比得上我现在执笔要写的这个案子来得更奇特、怪诞,所涉情节更为复杂。

那是在九月下旬的秋分时节,大风吹得格外猛烈。有一天狂风怒吼,骤雨泼窗,甚至在这万物之灵手造的大伦敦城中心,我们也不免为正常生活一下子受到威胁而烦心,因而不得不承认自然力之伟大。它犹如笼中仍未驯服的猛兽,透过文明的牢笼向人类怒吼狂叫。随着夜色降临,暴风雨更加发威肆虐,风吹入烟囱,像扫烟囱小孩一般,时而号哭时而如泣如诉。歇洛克·福尔摩斯坐在壁炉一旁,正在埋头编辑罪案记录索引。我坐在另一边,沉浸于一本克拉克·拉塞尔①好看的海洋小说。外面狂风暴雨的呼啸像是要和小说交相呼应,混同一体:倾盆大雨不断作势,变成如海浪似的汹涌澎湃。我妻子探望她母亲去了,所以这些天来我又一次做了我这贝克街旧居的房客。

① 克拉克·拉塞尔(Clark Russell,1844—1911),英国作家,以写海洋故事著称。

“嘿,”我说,抬头望一眼我的伙伴,“打门铃了,没错。今晚谁会来,是你的朋友?”

“除了你,我没有朋友,”他答道,“我一向不赞成作客拜访。”

“那是找委托来了?”

“是这样的话,这案子一定严重了,要不然,这么个天气不会出来的,又是这么晚的时间。不过我想多半是房东太太的好朋友。”

福尔摩斯这回没猜中,因为这时走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又敲起了房门。他伸出长长的胳膊把向着自己的灯转向一张空椅子,好让来客方便落座。

“进来吧!”他说。

来者是个年轻人,最多二十一二岁的年龄,穿着考究,整洁利索,举止落落大方,很谦恭有礼的样子,手里提的雨伞不住滴水,身上的长雨衣闪着水光,这都说明他是不顾风吹雨打的恶劣天气而必须要来。他借着灯光向周围看看,神情焦急。我看他面色苍白,眼皮低垂,像是有沉重的心事压得他不堪承受。

“真是对不起,”他说,把一副金丝夹鼻眼镜戴上,“但愿我不至于太打扰您。外边大雨,我拖泥带水的,弄脏了您这儿干干净净的房间。”

“外边大雨,我拖泥带水的。”

“雨衣、伞都给我,”福尔摩斯说,“给你这钩子上挂着,一会儿就干。我看你是从西南区过来。”

“是的,从豪舍姆来。”

“有泥,是白垩土,你鞋尖上沾着呢,看得很清楚。”

“我是专程赶来请教。”

“这不敢当。”

“还请大力帮忙。”

“那个尽力而为。”

“我早闻您大名,福尔摩斯先生。我是听普伦德加斯特少校说的,是您救了他摆脱坦克维尔俱乐部丑闻。”

“啊,不错,有人诬告他玩黑牌,搞欺诈。”

“他说您没有破不了的案。”

“他说得太过头了。”

“您是常胜将军。”

“我吃过四次败仗——三次败于男人,一次败于一位女子。”

“这些,同您的成功相比,我认为不值一提,对吗?”

“也对,大致来说我还是成功的多。”

“我这个事,您也会成功。”

“请把椅子靠炉边挪近点,把你的事慢慢讲讲。”

“我的这个事非同一般。”

“来这儿让我办的,都不是一般案子,我成了最高上诉法院了。”

“我怀疑,先生,发生在我家的这件事,凭您的经验,不知您是否听说还有更神秘更难以解释的案子。”

“这让我感兴趣了,”福尔摩斯说,“请先给我们说说主要案情,然后,我来问你细节,会拣重要的问。”

年轻人朝前挪一挪椅子,把湿脚伸向炉火边。

“我的名字,”他说道,“叫约翰·欧本肖。不过我觉得,我自身同这桩可怕的事没有多大关系,那是上代遗留下来的问题。为了让您对事情有个总的概念,我要追溯往事,从先前说起。

“先说我祖父有两个儿子——我的伯父伊莱亚斯和我父亲约瑟夫。我父亲在考文垂有一家小工厂,自行车发明以后,工厂扩大了,因为他拥有欧本肖不爆轮胎专利权,所以事业做得很成功。后来他把工厂卖掉,过着富裕享乐的退休生活。

“我伯父伊莱亚斯年轻时候移居美国,在佛罗里达办了农场,据说经营得也相当好。内战期间,他在杰克逊②部队里,后来又在胡德③部队,升到上校。李将军④投降以后,伯父回到农场,待了三四年。大约一八六九年或是一八七〇年,他回欧洲,到苏塞克斯,在豪舍姆附近购买一小块地产。他在美国发了一笔大财,离开美国,原因是讨厌黑人,反对共和党的政策给予黑人公民权。伯父脾气特别暴躁,发起火来什么都骂得出口,而且性格孤僻,不喜欢与人来往。住在豪舍姆那些年,我好像没见他进过城。家里有个花园,屋周围有两三块空地,他常在那里练练身体,可经常是一连几个星期足不出户。他喜欢喝白兰地,酗酒,吸烟,是个酒鬼、烟鬼,就是不喜欢社交,不要朋友,弟兄之间都不来往。

② 杰克逊(T.J.Jackson,1824—1863),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军将领。 ③ 胡德(J.B.Hood,1831—1879),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军将领,战后经商。 ④ 李将军(R.E,Lee,1807—1870),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军总司令,战后致力于教育。

“伯父对我还不错,他真的挺喜欢我呢。我头一回见他才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八七八年,他回国八九年了,他要我父亲让我和他一起过。他待我真是好,在他是很不容易的。他神志清醒的时候,常常喜欢和我玩巴加门十五子游戏、下象棋,还让我代表他对内管家作安排,也对外和生意人打交道。这样,我到了十六岁,俨然是他的小当家,所有钥匙都归我管,怎么做怎么行,都由我,只要做到不打扰他个人独自的生活和习惯就成。但有一桩事例外,很奇怪的,房屋顶楼上有一间单室,堆放杂物用。这一间长年锁着,不许任何人到里面去,我也不许进去。小孩子好奇心大,我从钥匙孔向里张望,可也就是一般储藏室那些破烂箱笼家具物品,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有一天——那是一八八三年三月,一封贴着外国邮票的信,放到桌上,搁在他的上校餐盘前面。居然会有信,对他来说这不是什么平常事,因为他的账单都是现钱支付,不用函件往来,更没有一个朋友会寄信给他。‘印度来的!’他拿起信来就说,‘本地治里⑤的邮戳!怎么会?’他赶忙拆信,想不到忽然蹦出来五颗橘子核,滴溜溜掉在桌子上。我开始觉得好笑,谁知笑声还没出,就见他脸变了。他张嘴瞪眼,面如死灰,呆呆地瞧着在手中直颤抖的信。‘K.K.K.!’好一会儿才尖声叫起来,‘我的天,我的天!劫数难逃呀!’

⑤ 本地治里(Pondicherry),印度东南部港市。

“‘怎么啦,伯伯?’我也叫起来。

“‘要人命啦!’他说,站起身,离开桌,回他房里去。我吓得心怦怦跳。我拿起信封,看到信封口盖的内里,也就是涂胶水的上端,用红墨水潦草写着一连三个K 字母,再有就是那五颗干橘核,别的什么也没有。为什么会让伯父吓得灵魂出窍似的?我离开早餐桌,正要上楼梯,碰上伯父下来了,一手捏一把老锈斑斑的钥匙,肯定是那阁楼密室的,另一手拿一只小黄铜盒,像是钱盒。

“‘他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好了,可还是别想赢得了我,’他咬牙切齿说,‘关照玛丽今儿我房里要生火,再派人去叫福德姆律师来,豪舍姆的那个律师。’

“我照他吩咐去办。律师来了以后,伯父叫我上楼到他房里。炉火生得又旺又亮,炉门口一堆蓬蓬的黑灰烬,那是烧过纸了;边上搁着那只黄铜盒,盖打开着,空盒一只。我看一眼,不禁吃一惊,原来盒盖上印着的也是三个K 字母,跟早晨那信封上看到的一个样。

“‘约翰,’伯父说,‘在我遗嘱上签名作证。我把我的家产,说不上它是有利无害还是无利有害,都给我兄弟,你父亲,也就是说,等于是,都留给你了。但愿你能拿到手,平平安安地享福,那就是上上大吉!万一不能,我的孩子,那就听我一句忠告,只好交出去,要命不要钱,给掉就算。说来真惭愧,伯伯我给你的是这么一份家业——双刃剑,我也说不清这剑锋这么来那么去,将来会怎么使。现在你就按福德姆律师指的地方签字吧。’

“我按律师指点签好字,律师收起遗嘱带走。这件怪事,您可想而知,印在我心里抹不掉。我把这件事思来想去,未知其中奥妙,也就想不出个所以然,无法摆脱这内中是什么隐患的恐惧感,不知今后会怎么样。但是随着日子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提心吊胆这事倒也淡薄起来,因为什么也没有发生,每天生活照常过,一点打扰也没有。可是我看出,伯父从此心情不好,变得举止异常。他喝酒比以前更厉害,更加忌讳同外界接触,成天躲在自己房间里,把房门反锁着。有时候醉醺醺发起酒疯来,会冲出屋子去,手拿左轮枪在花园里乱闯乱跑,大声叫喊他谁也不怕,说不管是人是鬼,都甭想把他当绵羊拴起来制服他。酒醒以后,就又慌慌张张急忙奔回屋,关上门,上好锁闩紧了,恐惧得失魂落魄,好像再也硬撑不下去了。每逢这种时候,我看他的脸,即使天寒地冻,都是汗涔涔亮晶晶,像是刚从脸盆里抬起头似的。

“噢,我就讲讲事情的结果吧,福尔摩斯先生,你已经听得够耐心了。事情到了有天晚上,伯父又发起酒疯撒野向外跑,就此没再回屋来。我们出去找,找到花园角落那边,发现他趴在一个长满绿苔的水坑里,没有被施暴的迹象。水坑深浅不过两英尺,所以验尸陪审团根据他平时行为古怪——这是众所周知的情况,裁定他是‘自杀’。可是我明白他是一直畏惧死的,说他是自寻短见,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事情过去之后,父亲接手伯父的家产,还有银行里一万四千英镑存款。”

“等一下,”福尔摩斯插话道,“正如我想的,你的陈述,是我听到过的又一桩奇案。让我把日期搞搞清楚,你伯父收到信的日期,他自杀的日期;所谓自杀是人家这么讲啰。”

“信的日期是一八八三年三月十日,死是这之后七个星期,五月二日夜里。”

“谢谢你,请继续讲下去。”

“父亲接手豪舍姆的房产时,经我要求,到阁楼上去检查看看,那里长年累月锁着门,没人进去过。我和父亲看到那只黄铜盒子还在,里面的东西是早毁了。盒盖内里反面一边有个纸标签,一连三个K.K.K.这么三个字母,下面写着字‘信件、备忘录、收据并名册一份’。我和父亲猜想,已经被欧本肖上校烧掉的东西也就是这么几样。阁楼上没有什么重要对象,只有一些散乱的纸和笔记本,记录着伯父在美国的生活情况。有些是战争时期的,他忠于职守,荣获英勇战士称号;还有是南方各州重建时期的,绝大部分是有关政治问题的记录,明显表露出对从北方南下的地毯包政客⑥ 持强烈不满的态度。

⑥ 地毯包政客(carpet-bag politician),指南北战争后,身无分文只拎毯制包行囊闯荡南方进行政治投机的北方佬。

“哦,那是一八八四年初,父亲也住到豪舍姆来,我们过得称心如意。到了一八八五年的一月,新年的第四天,父亲和我正坐在早餐桌边,父亲忽然‘呀’一声叫,他一只手里拿着新打开的信封,另一只手摊开着,掌上是五颗干橘核。父亲这以前一直笑我,讲上校伯父那个事纯属荒唐,现在这同样的情形轮到了他自己头上,他可真傻了眼,弄糊涂了。

“‘啊,这这到底算算算什么意思,约翰?’父亲说话都口吃了。

“我的心一下子铅块似的沉重起来。‘那是K.K.K.。’我说。

“他看看信封里面。‘正是,’他叫出声,‘就正是这三个字母。哦,那上面还写什么?’

“‘将纸置于日晷。’我念道,站在父亲背后看着那封信。

“‘什么纸?什么日晷?’父亲问我。

“‘就是花园里的日晷,没有别的了。’我说,‘纸就是那些被伯父销毁的文件。’

“‘不像话!’父亲壮着胆子说,‘我们这里是文明国度,不容许这么胡作非为。什么东西!哪里来的?’

“‘敦提⑦来的。’我看了一下邮戳回答说。

⑦ 敦提(Dundee),苏格兰东部港市。

“‘吃饱了撑的,什么玩意儿。’父亲说,‘什么日晷,什么纸,跟我有啥相干?无聊至极,不理它!’“‘得去报警。’我说。

“‘这种事都报警,让人家笑话,犯不着。’

“‘那让我去报警就是了,好吗?’

“‘不要,不许你去,吃饱了没事找事。’

“我和他讲不清,父亲也是个固执脾气,可我心里七上八下,闹不好要大祸临头呀!

“这封信来了以后第三天,父亲离家去看一个老朋友弗理博迪少校,他现在是朴次当山一个堡垒指挥官。父亲上那儿去,离家出了门,我倒乐意,心想还是让他避开危险的好。不料我错了,他出门后第二天,接到少校拍来的电报,命我速去他那里。父亲掉进一个白垩矿的深坑,这种矿坑附近到处都是,他头骨摔碎,不省人事。我赶到的时候,父亲没有恢复过知觉,从此与世长辞了。想来肯定是黄昏前他从费厄哈姆回来,乡下地方不熟悉,矿坑又没有围栏阻挡。陪审团验尸作出裁决是‘意外致死’。我小心仔细检查死因,想到了种种其他的可能,但怎么也没能发现被谋害的事实根据,没有暴力迹象,没有脚印,没有抢劫,连路上有没有陌生人都没人看见,无人作证。不用我说您也知道,我内心远远不能平静,我可以肯定,是有人对父亲早有谋划,是蓄意谋害。

“在如此凶兆之下,我继承了遗产。您会问我为什么不把它卖掉,我要回答,因为我相信我们的遭遇肯定同伯父生前的什么事有关。所以这幢房也好,那幢房也好,危险到处存在,并非和房屋相关。

“一八八五年一月,可怜的父亲遇害,此后两年零八个月,这段期间,我在豪舍姆过得还平静,使我开始怀抱希望,灾星已经远离我家,祸害只到上一代为止,从此结束了。谁知我是存的侥幸心,乐观得太早,昨天早晨,来了当头一棒,同我父亲的预兆一模一样重演一遍。”

年轻人从背心口袋里取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走向桌边,抖落出五颗小小的干橘核。

“就是这只信封,”他继续说道,“邮戳是伦敦东区。信封里还是那几个字母,同我父亲那封信一样:‘K.K.K.’;另外还有‘将纸置于日晷’。”

“你这么做了?”福尔摩斯问。

“没做。”

“什么事也不做?”

“说实话,”——他低下头,瘦削苍白的双手捂住脸——“我走投无路,觉得自己真像一只可怜的兔子快要被游过来的蛇缠住了。我好像陷入了不可抗拒、残酷无情的恶魔手中,这魔爪你无法预见,无法防范。”

“不行!不行!”福尔摩斯叫道,“你必须行动,小伙子,否则你就完蛋。只有振作起来斗争,才能救你自己,已经没时间让你唉声叹气了。”

“我去找过警察了。”

“啊!”

“警察听了我的报告,只是一笑。我清楚,巡官有自己的看法,写这类信无非是闹着玩,伯父、父亲也不过是意外死亡,正如验尸官所讲,同警告信无关。”

福尔摩斯挥舞着紧握的双拳。“怎么会这样愚蠢!”他嚷道。

“不过他们还是给我派了一名警员,陪我一起守在房子里。”

“今天晚上同你一起来了没有?”

“没有,他奉命只守在屋子里。”

福尔摩斯又愤愤地挥拳。

“那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他叫道,“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来找我?”

“先前我不知道,还是今天才对普伦德加斯特少校谈起我的严重处境,是他叫我快来找您。”

“你收到信已过了实足两天,我们应当在此之前采取行动才好。还有没有什么其他情况,我是说,除了已经讲过的以外——有没有进一步的细节情况,对我们工作有利的?”

“有一件事,”约翰·欧本肖说道,从外衣口袋里搜搜摸摸掏出一张掉了色的蓝纸,把它摊在桌上,“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伯父烧纸,我看见纸灰里有一片没烧完的纸正是这种颜色,完全一样。现在这一张我是在房间地板上捡到的,我一看见马上就想到,很可能是那一摞里面掉下来的吧,那就是幸免销毁的一张了,除了提到橘核以外,看不出对我们有多大帮助。我自己在想可能是日记,当然是我伯父的手迹,可能是他的个人日记。”

福尔摩斯把灯移一移,我和他一起看这张纸。纸边破碎不齐,是从本子上撕下来的,前头写的是“一八六九年三月”,底下是一些不知所云的记载,内容如下:

四日。赫德森来。仍持同样旧政见。

七日。橘核致圣奥古斯丁的麦考利、帕拉米诺及约翰·斯温。

九日。麦考利已除。

十日。约翰·斯温已除。

十一日。访帕拉莫尔。一切顺利。

“谢谢你!”福尔摩斯说,把纸折起,交还给来客,“现在你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了,甚至已经没有时间讨论你说的案情,你必须马上回家,行动起来。”

“怎么行动?”

“只要做一件事,必须马上就做。你把纸,就是给我们看的这张纸,放到黄铜盒子里,你说过的那只铜盒,还要放进一张便条,说明其余文件都给你伯父销毁了,仅剩下这一张。措词要肯定,一定要让对方确信无疑。这么做好以后,必须马上放到日晷仪上去,按他们要求的办,明白吗?”

“完全明白。”

“不要想复仇,在目前情况下,这种念头不要动。我在想,等来日运用法律手段达到目的也不迟。既然他们已经张开罗网,我们也张开我们的网。首先考虑,要解燃眉之急,危险已经威胁到你,迫在眉睫了。第二步,才是揭开谜团,惩治犯罪黑党。”

“我该感谢您,”年轻人说,站起身来穿上雨衣,“您给了我新生命新希望,我一定遵照您的嘱咐去做。”

“时间不能耽搁了,最最要紧的是时刻提防,自己千万当心。我绝不认为没有问题了,你确实面临着严重的、紧迫的危险。你怎么回去?”

“到滑铁卢乘火车。”

“现在不到九点,街上人还不少,我想路上还是安全的。记住了,多加防范不嫌过分。”

“我带着枪。”

“那就好,明天我就着手你这案子。”

“那么,我在豪舍姆等您了?”

“不必,你的事情问题在伦敦,我就在伦敦解决它。”

“那么,隔一两天再来看您,盒子、纸条有情况就向您报告。我会牢记您的嘱咐,时时处处不忘记。”他和我们握握手,就离开。外边狂风仍在吼叫,倾盆大雨仍在拍击窗户。这个奇异凶险的故事好像是紧随狂风暴雨来到我们这里——像疾风向我们吹来一片叶子——现在又被席卷而去。

福尔摩斯不出声地坐了一会儿,头低垂,睨视壁炉红红的火焰,然后点上烟斗,身子向椅背一靠,望着蓝烟一圈圈袅袅追逐着升上天花板。

“我想,华生,”最后他说道,“我们经手过的案子,没有比这一件更离奇的了。”

“也许是吧,还有《四签名》。”

“噢,也许是的,除了《四签名》。可是这约翰·欧本肖,我看比肖尔托弟兄遇到的险情要大得多。”

“内中的险情,你是不是已经——,”我问道,“概念已经很明确了?”

“就其性质而言,已经不成问题。”他回答说。

“是怎么回事呢?K.K.K.是什么人,为什么追住这个不幸的家庭不放手?”

福尔摩斯闭起眼睛,两个臂肘搁在椅子扶手上,两手指尖和指尖一一对齐。“作出精确的推理,”他说道,“要在复杂情况下看到关键事实,就能推断出导致这一事实的一连串原因,不仅如此,还能推断出由此产生的各种结果。这就如同居维叶⑧,他单凭一块骨头,经过研究就能把整个动物准确地描绘出来。这跟他是一样的道理。所以,观察家的本领,应当对一系列事件的某一环节作透彻的分析,据此能够准确说明前前后后的所有其他环节。现在我们单凭推理推出的结果,还没有能够达到。问题要通过研究才得以解决,这对那些只会凭直觉来解决问题的人,会有困难。这是一门艺术,要把艺术推向顶峰,推理的人必须能运用他的知识来分析事实。那么这就要,正如你也已经看到了,要拥有知识。知识,即使在有了义务教育和百科全书的今天,还是不容易有全面的掌握。不过,也并非不可能,一个人掌握自己本行的实用知识,是应当做得到的,这毫无问题。我本人,就是对此锲而不舍。我还记着呢,记得很清楚,我们相识交友之初,那一回你指出我知识的局限性,很是精准。”

⑧ 居维叶(Cuvier,Baron Georges,1769—1832),法国动物学家,创立比较解剖学和古生物学。

“是的,”我回答他,笑起来,“列过一张表,很有意思。哲学、天文学、政治学,打了你零分;植物学,一知半解;地质学,仅就了解伦敦方圆五十英里地区的土质而言,相当深刻;化学,广泛而不正规;解剖学,不够系统;惊险文学、刑案案例,如数家珍、无与伦比;小提琴演奏家;拳击家;击剑手;律师;可卡因、吸烟,自我戕害者。这一些,也就是我分析得出的要点。”

福尔摩斯对最后一项报以咧嘴一笑。“哦,现在,”他说,“我要讲,其实以前也讲过了,人应该在他的脑子这个小小阁楼里储藏随时要用的家具,其余的都放开,放到杂物间去,也就是藏书室,用得着时去翻检就行了。今天晚上突然提到我们面前来的这一桩案子,我们就务必要动用我们的资源了。劳驾一下,《美国百科全书》的K 字母卷给我拿一拿,就在你身边的书架上。好,谢谢!现在让我们来考虑一下形势,看看从中可以作出什么样的推论。首先,作根据充分的假设,由此开始:上校欧本肖离开美国是出于某种压力的原因。人到了他这把年纪,不会完全改变生活习惯了,可他放弃气候舒适的佛罗里达,愿意到英国乡间小镇来过着寂寞冷清的生活。他在英国生活这么一味孤独属于异常,说明他心里惧怕某人或者某事。所以我们可以作这样的假设,是站得住脚的,就是因为害怕什么人什么事才迫使他要离开美国。至于他究竟怕什么,我们作推论,只能从他和他的继承人收到的怪信件来考虑。你注意过几封信的邮戳没有?”

“第一封来自本地治里,第二封来自敦提,第三封是伦敦。”

“从伦敦东区寄的。你推论出什么?”

“三个地方,都是港口,写信人是船上的。”

“好极了!这就是一条线索。毫无疑问,有可能——极其可能——写信人是某条船上的。现在我们来考虑另一点。看本地治里,从寄出威胁到实施犯罪,前后经过了七个星期,而敦提,只相隔三四天。这里边说明什么问题?”

“那时间长是旅程比较远的关系。”

“可是信件也要走长途才到。”

“那我就不懂了。”

“至少可以作一个假设,这个人,或者是一伙人,乘的这条船是一艘帆船。看情况总是在他们动身之前才把最后通牒、最后警告发走。你看,敦提的信号发出之后跟着来的行动有多快。如果他们从本地治里坐汽轮,那么应当同警告信到达的时间差不了多少,但事实上,前后相差七个星期。我考虑,这七个星期正好说明邮轮运送信件和帆船载写信人两者的时间差。”

“有可能是这样。”

“不仅可能,八成就是这样。眼前这个案情,你要看到已经极其紧迫,非常危急,所以我紧催小欧本肖千万要当心。他们下手的时间,总是在信发走以后人动身赶路,随后到达的这个时间。这一回是从伦敦来信,所以我们就刻不容缓。”

“我的老天,”我叫起来,“这么丧尽天良迫害人命什么意思?”

“就是欧本肖身上的那些个文件,对帆船上的那个人或者一伙人,至关重要。我在想,情况很明显,他们一定不止一个人,单独一个人不可能搞掉两个人而天衣无缝,居然完全骗得过验尸陪审团。那里头必定有好些人,这些人必定智勇双全,他们非要把文件弄到手不可,让谁拿着都不行。因此你看到的K.K.K.绝不是某个人的名字缩写,而是某个集团的标志。”

“什么集团呢?”

“你没有——”福尔摩斯说,身体前倾,压低嗓音——“你没有听说过三K党?”

“从来没听说。”

福尔摩斯把摊在膝头上的书翻过几页。“喏,这儿有了,”随即念道:

“克·克拉克斯·克兰⑨系仿来复枪扳机之声而杜撰之词,指一秘密恐怖之社团。该社团由南部各州之前邦联军人于内战后所组建,并迅即成立各地分支而遍布全国。主要活动于田纳西、路易斯安那、卡罗来纳、佐治亚及佛罗里达诸州。其势力用于政治目的,主旨在于对黑人选民实施恐怖手段,谋杀或驱逐持反对观点之人士。其暴力行使通常辅以先导之警告,即向受敌视者寄送小截橡树枝叶或数粒瓜子或几颗橘核之类,各物纯属警告,本身并无任何象征意义。被迫害人一旦收受此物,宜立即公开宣布放弃原有之观点立场,或逃亡国外。有置若罔闻者,必将招致杀害。其手段极奇特且不及预料。该团体组织严密,采用方法极具系统性,仅列案可稽之数例,未尝见敢与抗衡而幸免于难者,且追缉施暴之案犯终不可得。美国政府及南方上层社会竭尽全力加以遏止,该团体仍蔓延滋长经年不绝。迨一八六九年三K 党运动社团突然自行解体,此后暴行仅存余波而已。”

⑨ 克·克拉克斯·克兰(Ku Klux Klan),三K 党的英语全名,是个音响杜撰词,词义可能采用希腊文的kuklos,意为集团,加英语clan 的变体klan,意为宗族帮派。三K党是南北战争后不久成立于美国南部的土生白人秘密恐怖组织,党徒罩袍蒙面行动,滥施私刑,残酷迫害杀戮黑人,兼及其他少数民族,主张白人霸权。

福尔摩斯放下大百科全书,然后对我说,“你看到了吧,该社团之突然崩溃,同欧本肖突然携带文件逃离美国,发生于同一时间,这很能表明其中具有因果关系,怪不得他和他的家族始终被一些死对头跟踪不放。你可以理解,这些记录、日记牵涉到南方的一些头面人物,这些东西不能重新到手,他们就睡不好觉。”

“那么说,我们看见的那一页——”

“完全如我们所料,那上面,我还记得,‘橘核致A、B和C’——那就是社团向这些人发警告。接着下面的几条是A、B已除,或者离国,最后那个C,拜访了,我担心这C 结局最坏。好啦,我说医生,这个黑暗的地方,让我们添点光明吧。我权可放心,小欧本肖这时间一定会按照我告诉他的办法行动。今夜已无话要说,无事要做,请把小提琴递给我,让我们且把这烦人的天气连同我们同胞的更多烦恼抛诸脑后半小时吧。”

早晨,天气晴朗,太阳透过笼罩大都市的薄雾,闪耀着柔和的光芒。等我下楼,福尔摩斯已经在用早餐。

“很对不起,我不等你了,”他说,“因为我估计,为了小欧本肖这案子,今天我们得忙上一整天。”

“你采取什么步骤呢?”我问。

“那要取决于我第一步侦查的结果。豪舍姆,之后总归是要去跑一趟了。”

“你不先去那里?”

“不去,我先从伦敦入手。打铃吧,可以给你上咖啡了。”

我在等咖啡的时候,拿起放在桌边刚到的报纸打开浏览一遍。当目光停留在一个标题上,我的心猛一个冷战。

“福尔摩斯,”我叫喊,“来不及了!”

“啊!”他放下了杯子,说,“怕就怕这个。怎么回事?”他竭力平静地说,但看得出他内心激动得很。

我一眼就注意到欧本肖这个名字和‘滑铁卢桥之悲剧’的标题。报道如下:

昨夜九至十时之间,H 区警员库克值勤于滑铁卢桥附近,忽闻有人呼救及落水声。夜色浓重,风雨交加,故虽有数行人协同救援,终营救无果。然警讯当即发出,经水警协助,最后捞获尸体,据验证,系一年轻绅士,由其袋中一信得知,名为约翰·欧本肖,家住豪舍姆乡间。据推测,系急于赶往滑铁卢站搭末班夜车,漆黑之间匆忙误入歧途,至轮渡小码头边失足落水溺毙。尸体无任何暴力迹象,显系意外遇难。此不幸事件当足以唤起市政当局注意江滨码头设施之安全。

我们默默静坐几分钟。福尔摩斯如此沮丧、震惊的神态,我以前还不曾见过。

“我是傲气全无,华生,”他最后说道,“虽说我这也是小家子气,可也真是把我锐气大挫。这件事全怪我,现在由我干到底了。上帝假我以天年,我势必亲手解决这帮团伙。欧本肖他来这儿求助于我,我倒是把他送上死路!”福尔摩斯从椅子里跳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激动得不可自制,气得铁青的脸颊升起了红火,两条瘦长的胳膊紧抱了又甩开,甩开了又抱紧。

“这帮魔鬼狡诈透顶,”他最后叫道,“居然把他骗得引上那儿去,能有那么大本事?这泰晤士河堤同车站方向根本不对头嘛!那桥上,就算是夜里,还是车马行人不断,他们肯定没法下手。好吧,华生,我们跟他们走着瞧,看看谁赢了最后胜利。我现在就出去!”

“去找警察?”

“不,警察我自己当了。等我把网张罗起来,他们早就逃之夭夭,来不及了。”

这一整天我都忙着自己的医务工作,暮色苍茫才回到贝克街,福尔摩斯还没有回来。一直快到十点钟的时候,才见他走进屋,面色苍白,精疲力竭,跑到食橱旁,拿一只面包撕了就往嘴里塞,咕嘟嘟喝一大杯白水,狼吞虎咽。

“你饿了。”我说。

“饿扁了。这一天都忘吃东西了,早饭后什么也没吃过。”

“一点都没吃?”

“一点没吃。哪有工夫吃!”

“进展如何?”

“不错。”

“有线索了?”

“都已入我掌心之中,小欧本肖报仇之日不会很久。这样,华生,我们来他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都想好了。”

“你怎么做?”

他从食橱里拿出一只橘子,掰成瓣儿,挤出几颗核在桌上,捡了五颗装进一个信封,信封口盖的里侧写上“S.H.代J.O.”⑩,封好信封,写上地址:“詹姆斯·卡尔霍恩船长,‘孤星号’三桅帆船,萨瓦纳,佐治亚州,美国。”

⑩ S.H.代J.O.,Sherlock Holmes(歇洛克·福尔摩斯)及John Openshaw(约翰·欧本肖)的首字母缩略。

“等他一进了港,这封信正等着他呢,”福尔摩斯说道,格格地笑了,“他一看到这封信,就叫他夜不成眠。他会发现,自己的性命也快到尽头了,他面临的是同欧本肖走在他之前同样的命运。”

“这卡尔霍恩船长是什么人?”

“集团头目。还有别的人,我先干他。”

“怎么让你侦查到手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大纸,上面都写的是日期和名字。

“我花了一整天工夫,”他说,“我查了劳氏船舶年鉴,还有旧档案数据,追查一八八三年一、二月份进本地治里靠港的每艘船再启航的去向。那两个月里从登记上看较大吨位的船有三十六艘。其中一艘‘孤星号’立刻引起我的注意。虽然登记的是在伦敦结关再开走,可是它的船名是根据美国的一个州名取的。”

“我想是得克萨斯州⑪。”

⑪ 美国得克萨斯州又称孤星州(Lone Star State),因为该州州旗和州徽的图案是一颗单星。

“我想也是,不过还不是最肯定,但是我知道这条船一定是美国籍的。”

“怎么知道?”

“我查了敦提港记录,看到一八八五年一月‘孤星号’三桅船进港,我就此疑虑全消,绝无问题了。接着查目前伦敦靠港船只的情况。”

“有了?”

“‘孤星号’上星期到达这里。我跑到艾伯特船坞,打听下来,才知道船已在今天早晨趁早潮顺流而下,返航去了萨瓦纳港。我发电报到格雷夫桑德市,得知船已经过了一些时候了。因为是东风,我估计船现在肯定过了古德温斯,离怀特岛不远。”

“下一步怎么办?”

“哦,去逮他。我了解到,那船上只有他和另外两个同伙是美国出生的美国人,其余都是芬兰人和德国人,还了解到三个人昨天夜里曾离船上岸,这消息都是给他们装货的码头工人提供的。等‘孤星号’到了萨瓦纳,邮轮也把信送到了,同时,海底电报已经通知了萨瓦纳警方,这三位先生是此间正在通缉的要犯,被控犯有谋杀罪。”

然而,人的千算万算总难免失算。杀害约翰·欧本肖的凶手再也收不到寄给他们的橘核,因此永远也不会知道另外有高人,高于他们的狡黠又锲而不舍的人,正在全力以赴追捕他们。这一年秋分时节狂风暴雨肆虐,持续时间又长,我们等待萨瓦纳的“孤星号”上有消息,却等了好久,音讯全无。到末了,我们获悉,在大西洋遥远的某个地方,有人看见潮汛渐退的海浪中漂着一截破碎的船尾柱,上面刻有“L.S.”⑫两个字母,我们因而知道,“孤星号”是如此结局。

⑫ 即“孤星号”Lone Star的首字母。

(18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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