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乔纳森·斯莫尔的奇异故事

警官等在马车里,很有耐心——等着我回马车,原是件心焦的事。我把空盒给他看,他马上阴云满面。

“奖金完蛋了!”他大失所望,“钱没有了,奖金也就不给了。宝物如果不丢掉,今天晚上的差使,我和山姆·布朗两人每人可以得到十英镑奖金呢。”

“撒迪厄斯·肖尔托先生是个有钱人,”我说,“不管宝物有没有,他总会给你们酬劳的。”

然而警官沮丧地摇摇头。

“这件事很糟糕,”他一再地说,“阿瑟尔尼·琼斯先生那边难交差了。”

他的话一点没错。我一回到贝克街,给侦探看了空宝盒,他的脸刷地一下拉长了。他们也是刚刚回来。福尔摩斯、人犯和他三个人,因为半途改变了计划,去了警署先备过案。我的伙伴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同平常一样,无精打采。对面坐着斯莫尔,一派无所谓的样子,木腿跷起在好腿上。我给大家看着空宝盒,他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仰天大笑。

“是你捣鬼,斯莫尔。”阿瑟尔尼·琼斯恼怒地说。

“不错,我扔到了别的地方,你们永远别想捞得着。老实告诉你们,现在活在世上的人,除了在安达曼囚犯营的三个和我一个,这宝贝谁也没份儿。我知道现在我没份了,他们也没份了,我就给我自己处理掉,也同样替他们一块儿处理掉,我们四个人一块儿签名,好歹四个人都同心同德。嗯,我有数,他们会同意我这么做。宁可都扔进泰晤士河,也决不给肖尔托、莫斯坦的家人、朋友。我们干掉了阿奇米特,决不能结果让他们去发财,全部财宝跟钥匙,跟汤嘎一块儿走了。我看看要给你们追上了,就把宝物扔到了永远保险的地方。你们出来忙活了这一阵子,一个卢比①也捞不到。”

① 卢比(rupee),印度货币单位。

“你想骗我们,斯莫尔,”阿瑟尔尼·琼斯厉声说,“你要把宝物扔进泰晤士河里,连箱子一同扔下去不就完了吗?不更省事吗?”

“我扔起来省事,让你们捞起来也省事,”他横眉冷眼答道,“你们有本事把我给追到,也有本事到河底把铁盒子打捞起来。现在都这么散抛掉,一路来少说也有五英里长,要去捞,这活儿就不好干吧?我也是横下了一条心。看你们追上来,我都急得快要发疯,再可惜也没用。我这辈子有发的时候,也有败的时候,我都没啥。打翻了牛奶,哭也没有用。”

“这个事,你知道有多严重,斯莫尔?”侦探说道,“你如果现在还能维护法律,而不是继续破坏法律,那么量刑时你会有机会从轻发落。”

“法律!”这个有前科的人犯咆哮道,“狗屁法律!这宝不是我们的是谁的?财宝不是他们挣来的,偏要我给他们,这算哪门子法律?你们瞧瞧,财宝我是怎么才到手的!整整二十年,滚在烂泥里,热病猖狂,整日围着红树干活,夜里上了镣铐,扔进囚棚,又脏又臭,任蚊子咬,发疟疾死去活来,还要活受黑炭牢头看守的洋罪,他们专拿白种人出气。我是这样好不容易才挣来阿格拉宝物。我就吞不下这口气,干吗我付出代价,全叫别人来享福?你们来跟我讲什么法律呀、公道呀!我宁可脖子给绞上二十遍,宁可叫汤嘎一针毒死,也不愿意活在监牢地狱里,眼看别人拿着我的钱住王宫,过逍遥快活日子。”

斯莫尔坚毅沉静的面容变得激动狂躁起来,说着这些话一发不可收拾。他两眼发光,手铐在挥动的双手上锒铛作响。眼见这个人如此狂暴、激烈,我这时才理解到,当初肖尔托少校闻讯这个吃了亏的囚徒要来找他算账,便吓得失魂落魄,原来是有道理的,很自然的。

“别激动,我们对这些事全不了解,”福尔摩斯静静地说道,“没听你说过这段往事,我们当然没能跟你说你本来是有理的,法律公正是在你这一边的。”

“啊,先生,您这么说还公平合理,我听得进。虽说您给我上了手铐,我得要谢谢您呢。当然,我也不怨不恨,公平交易嘛,公事公办嘛。您要是听听我的事情,我一点都用不着隐瞒,我给您讲的,上帝见证,句句实话不掺假。谢谢您,给我倒杯水放边上,我嘴讲干了能喝口水。

“我是伍斯特郡人,出生在珀肖城那边。我不瞎说,我们斯莫尔家的人住在那儿很兴旺的,您不信可以去看看。我常常想回家乡看看,可实在是我在家人面前口碑不怎么好,说不定,他们见了我会不高兴。他们都是正正经经上教堂的人,种地过日子安分守己的农民,乡邻乡亲都互相尊敬,而我总是东游西荡。后来,快到十八岁,我也不再给人惹是生非了。原因是我搞上了一个姑娘,甩不掉手,为了赶快脱身跑掉,就入了步兵第三团,这个团正好要开往印度,我开始吃皇粮军饷过日子。

“可是我又注定无法长久待在部队。才只学了正步走,学会使用火枪,就不知高低到恒河里去游泳,出了事。那天还算我运气好,连队班长约翰·霍尔德也在游泳,他可是部队里有数的水中健将。我游到河中心,给一条鳄鱼咬了,咬断了右腿,像外科医生截掉了那么干脆,只剩下大腿。大量失血,又受惊吓,昏了过去,差一点就要淹死,多亏霍尔德救了我,拖住我游到岸上。我住院养了五个月,后来绑一根木棍当腿,跷着出院。我残疾退伍,丢掉军籍,拖着条残腿,很难找工作。

“你们想想看,我该有多倒霉,成了没用的跛子,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可是也不曾想时来运转了,跛了条腿有跛腿的福呢。有一个人,叫阿贝尔·怀特,他到那儿来种木蓝,做靛青染料的,是个木蓝种植园主,要一名监工,监督苦力好好干活,还刚巧他是我们团长的好朋友。团长看我残废,时常照顾我。长话短说,团长竭力推荐我去干这差使。这差使主要靠骑马,我的腿就不碍事,我的大腿还在,骑马夹得住,马鞍子坐得稳。我的工作就是在庄园里转转看看,监督工人干活,谁偷懒就报告上去。报酬不低,住的地方也舒适,处处称心,也就想在木蓝园里这么干一辈子算了,很可以了。阿贝尔·怀特先生是个善心人,常常到我的小屋里和我一起抽烟聊天。白人在那边,不像在这儿自己家里不怎么样,在那儿异乡客地能碰到一起可亲热了。

“唉,我这个人真是好景不长,怎么也是不曾想,不知怎么搞的,爆发了大叛乱②,我们都措手不及。上个月印度还好好的平安无事,一切如同在肯特郡、萨里郡自己家里一样,下个月,二十万黑鬼兵不听管束了,整个印度变成了地狱。这件事,先生你们都是知道的——肯定比我清楚得多。因为看报纸什么的,我是不在行的。我知道点什么,都是自己亲眼所见。我们种植园在一个叫穆特拉的地方,靠近西北省份的边界,就见每天晚上房子烧得满天通红,每天白天,总有三五成群的英国人,拖儿带女打我们种植园地界上过,去阿格拉避难。那边有部队驻扎,离得最近。阿贝尔·怀特先生脾气很固执,他不相信,以为事情一定是给说夸大了,一定是一闹起来就会平定的。他照样坐在凉台上喝他的威士忌苏打水,抽他的方头雪茄烟,不知周围已经火烧眉毛。当然啦,我们都守着他了,我,还有多森夫妻俩,多森是管账、管工。好了,大难临头的一天到啦。这天我去了种植园很远的地方,到黄昏才骑在马上慢慢往回走。我忽然看见在深水沟里有一大堆什么东西,赶马过去一看,吓得魂儿都没了,是多森的老婆,给剁成了肉块块堆在一起,尸体叫豺狼野狗吃了一半。路上那边不几步远,多森趴着,也死了,手里握着子弹放空掉了的左轮枪;在他的前面,倒着四个印度兵,尸体跟尸体压在一起。我勒住马缰,正没主意往哪儿走,忽然看见阿贝尔·怀特的房子冒起团团黑烟,屋顶蹿出火苗。我一想,我也救不成老板,硬要去的话,只有把自己的命也白白赔进去。我站的地方,正好看得见有几百个黑鬼,还穿着红衣③,对着火烧的房子手舞足蹈。他们有几个人正伸手指着我,子弹马上飞过我头顶,我赶快调转马头往稻田跑。半夜到了阿格拉城里,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② 1857年东印度公司的印度土兵因民族与宗教矛盾激化引发兵变,起事拥戴莫卧儿末代皇帝,欲推翻英国殖民统治。该事件主要蔓延于以德里为中心的北中部地区,于1859年被平息。 ③ 印度兵是英军训练的正规编制的土著兵,制服同英军一样上装为红色。

“谁知阿格拉也不算绝对安全,整个印度变成一只马蜂窝了,英国人也只能待在一小块地方,凭枪炮射程可以防卫的一点点地盘。其他各地,都乱哄哄在逃命,成了丧家狗似的。这场战争打的是几百万人对几百人的仗。这件事最叫人伤心,这些跟我们打仗的印度兵,步兵、骑兵、炮兵,都是我们选拔建立的部队,是我们自己教出来、训练出来的,手里拿的都是我们的武器,吹的军号也是我们的调门。阿格拉驻扎着孟加拉国第三火枪团,其中有锡克人,两个骑兵连,一个炮兵连,另外还成立民防自卫队,都是职员、商人组织起来的。我也参加了,木腿也要,不管了。七月初,我们出城到沙根吉去迎击叛军,起初我们胜了几仗,后来弹药用完,只好退回城里来。

“四面八方传来的消息都糟糕透顶——本来也就不值得奇怪嘛,往地图上看看,就清清楚楚。我们所处的地方,正好是叛乱的中心。勒克瑙在东边,远在一百多英里以外,坎普尔在南方,也差不多远。四面八方,没一个地方不是杀人放火。

“阿格拉城是个大地方,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魔鬼教派、狂热教徒都集中在那里。我们成了一小撮,缩在弯弯曲曲的窄道里,没法防卫。我们长官就过河在阿格拉古堡建立阵地。不知几位先生听说过没有,或者读到过这个古堡没有,那可是个非常奇怪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到这么奇怪的地方,那里的一些奇奇怪怪的角落我都去了。先说那地方就是出奇地大,估量着周围加在一起有好几英亩吧。有一部分比较现代一点,我们全部驻军、妇女儿童,还有装备物品,什么东西都全部过去,地方还大大有余。新的远不及老的地方大,可是老地方没人去,那里是蝎子、蜈蚣的天下。旧堡那里有许多废弃的大厅大堂,曲折的走道,弯进弯出的走廊,进去的人要走出来还不易摸得清路。因为这么个缘故,很少有人敢去旧堡,只不过有时也有人结伙举了火把去探险。

“古堡前面的河,正好成了护城河,两边和后面有许多门。这些门,连带我们部队驻地,当然都要派人警卫。我们人手不够,不可能在古堡每个角落、每个炮位都配备有人。出入口那么多,没有办法每个口子都派上重兵把守,我们只能在古堡中央组织一个中心守卫室,让各个门口由一名白人带两三个土兵守卫。我给派去古堡西南角上一个孤零零的小门,晚上守几个钟头,两个锡克族士兵听我指挥。上面指示好的,发生情况就开枪,中心卫队马上过来支援。卫队相距有两百步远,两个地方又隔着迷宫似的巷道、走廊,我真不知道,万一发生袭击,他们能不能及时赶到,我们有救没救。

“可是,我还得意着呢。让我当了个小头目,站上岗,我到底还是个新兵呢,又是个断腿残废。同两个旁遮普土兵在一起这么守了两夜。两人都是高个头,相貌很凶,一个叫穆罕默德·辛格,一个叫阿卜杜拉·汗,都是老兵,还在齐连瓦拉同我们打仗交过手。他们英语讲得很好,可是我没能听到他们讲什么话。两个人总是喜欢站在一块儿,整夜用听不懂的锡克土话叽里咕噜讲个不停。我自己一个人站在门外,望着下面的河,宽宽的,弯弯曲曲,还望望城里灯火亮晃晃。咚咚敲鼓,当当打锣,叛兵在叫呀闹呀,都吸足了鸦片、大麻,整夜让我们提醒着,千万当心河对面的人,危险就在眼前。每隔两个钟头,值夜军官巡查全部岗哨,防止发生意外。

“站岗第三夜,又暗又湿,滴滴答答小雨不停,这么个天气,一个钟头一个钟头这么站在门口,心情很不好。我多次想同这两个锡克人攀谈,但总是插不上话。后半夜两点,巡查岗哨刚过,稍稍少掉了一点夜来的闷气,两个同伴不愿谈,也谈不拢,我就掏出烟斗,放下火枪,划火柴。忽然间,两个锡克人冲我过来,一个一把夺了我的枪,枪口指住我脑袋,另一个拿一把刀逼住我喉咙,咬着牙说敢动一动就割断我的喉咙。

“我马上想到他们两个是叛兵一伙的,叛乱开始了。这个门落入印度兵手中,整个古堡地方也就保不住,妇女儿童马上要遭殃,同坎普尔城里一样了。诸位先生恐怕在想,我要为我自己留一条活路了,可是我要告诉你们,尽管我喉咙口感觉那刀口逼着,我只是想我要张口大叫一声,哪怕是最后一声,也能向中心卫队发出警告。我正不顾一切要喊,拿刀抵住我的人好像看出我的心思,赶快在我耳朵边说:‘别叫,你放心,堡垒没有事,河这一边一个叛兵也没有。’听他口气他讲的是真话,我想从这个人的黄眼睛里看得出来,我一出声就没命。我便不出声,等着看他们要把我怎么样。

“‘听我说,先生,’两个人中更高、脸也更凶的一个,大家都叫他阿卜杜拉·汗的,这时说话了,‘你要么跟我们走,要么永远就出不了声。事情太重要了,由不得我们多磨蹭多考虑。要么你画基督十字起誓,死心塌地跟我们一起,要么你的尸体今夜扔进沟里,我们也只好跑到叛军弟兄那边去,没有中间道路。选哪个——生还是死?给你三分钟作决定,时间很紧,巡逻再来之前,要把事情决定下来。’

“‘让我决定什么?’我说,‘你们又没说要我做什么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要是危及到这儿堡垒,甭谈,动手给我一刀,来吧!’

“‘跟这儿堡垒不相干,’他说,‘我们要你去做一件事,跟你的同胞到这块土地上来是一样的目的,我们叫你去发财。今晚你若是同我们一起干,我们就举这把刀发誓赌咒三遍,锡克人从来不违背誓言,你就会有你应该有的一份财宝,你得四分之一。这对你是最公道的了,我们决不反悔。’

“‘你们说的什么财宝?’我问他们,‘我当然想同你们一起发财,但总得告诉我怎么回事。’

“‘你要发誓,’他说,‘以你父亲的生命,你母亲的贞节,你信仰的十字架,不做不利我们的事,不讲不利我们的话,无论是现在还是今后。怎么样?’

“‘我可以发誓,’我回答说,‘只要这城堡没有危险。’

“‘那么我的伙伴和我就起誓,财宝我们四个人平分,你得四分之一财宝。’

“‘只有三个人呀。’我说。

“‘不,还有多斯特·阿克巴尔的一份。趁他们人还没到,先把怎么回事同你讲明白。你站那儿门口,穆罕默德·辛格,注意他们过来。事情是这样的,先生,我知道欧洲人发誓是认真的,所以我们相信你。你要是个专门说谎的印度人,不管你在多少神像前,在神庙里起什么誓,你的血一定染了我的刀,你的尸体已经抛到河里去了。可是我们锡克人信任英国人,英国人也信任锡克人。请听着,我讲给你听。

“‘北方邦有个罗阇④,领土不大,财富不少。他的财产小半是父亲传给他的,大半是他自己搜刮来的。他贪财如命,又是个吝啬鬼。叛乱起来以后,他是同狮子也交朋友,同老虎也交朋友——和印度兵好,同英国公司⑤方面也好。可是在他眼里,白人的日子算是到头了,他听到的是全国各处白人被杀的杀了,被赶跑的赶跑了。可是,他又是小心人,心里盘算着,不管结果怎么样,至少有一半财富能保下来。金子银子留在身边,藏在宫中的地窖里,还有贵重宝石和精选的珠宝藏在一只小铁箱里,交给一个心腹宫奴,扮作商人,带到阿格拉城堡隐藏起来,等到天下太平了再说。这样做,叛军胜利,金钱银钱能保住;英国公司镇压得胜,珍珠宝贝能够保全。他把钱财这么分开,就投向了叛军,因为他外围的叛军势力很强大。这么做,先生试想,他总得效忠于一方,他的财产总会有一方保护。

④ 罗阇,印度酋长,土王,也作拉甲。 ⑤ 指英国东印度公司。

“‘这个假扮的商人化名叫阿奇米特,现在在阿格拉城里,准备私下进入城堡。他一路来有个陪同人叫多斯特·阿克巴尔,是我的奶兄弟,他知道这个秘密。多斯特·阿克巴尔答应今晚领他走城堡的边门进来,也就是选的这个门。他马上就要到这儿。我和穆罕默德·辛格等在这里接应他。这个地方冷僻,没人会知道他来。世人将不知有这个阿奇米特商人,罗阇的大笔财宝就让我们来分掉,你说好不好,先生?’

“在伍斯特郡,每个人的生命都看得很重,很神圣,可是眼前就不是了,你身子周围到处是烧杀,一片火海,血流成河,不知什么时候死就轮到自己头上。这个阿奇米特商人是死是活对我来说已没分量,连一粒灰尘都不如。说到这批财宝,倒是很打动我的心,我想到靠这钱回老家就有指望了,乡亲们看见我这个从来没干正经事的人带着满口袋的金子回来,准会瞪着眼睛看傻了。阿卜杜拉·汗看着我,以为我拿不定主意,就又紧逼着说了。

“‘想想吧,先生,’他说,‘这个人要是叫指挥官捉了去,不是吊死就是枪毙,珠宝给政府没收,叫你一个卢比也捞不到,有什么好?现在到了我们手里,把他解决掉,财宝不就是我们的吗?财宝给英国公司拿去存在他们的金库,还不如我们把它劫了。这批财宝,足够叫我们每个人大富大贵。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我们在这儿,同谁也不沾边,你看还有比这主意更好的吗?你得表个态,先生,你同我们一道呢,还是要让我们把你当敌人?’

“‘我死心塌地同你们一块儿干。’我说。

“‘很好,’他对我说,并且把火枪还给我,‘你瞧,我们信得过你,你讲话同我们一样,说到做到,不食言。现在我们就等我兄弟带商人过来。’

“‘你兄弟知不知道这个做法?’我问他。

“‘这主意就是他出的,都是他计划好了的。走,一起到门口,跟穆罕默德·辛格一同看看去。’

“雨下个不停,雨季正好到了,天上滚着乌黄的浓云,几十步之外啥也看不见。门前边是一条护城的深沟,有的地方水淌掉了,沟很容易过。我同两个旁遮普人站在那里一心想着等那个送死的人过来。

“忽然,我看见沟的那一边有一点点罩着的火光,一会儿亮光在围堤前不见了,一会儿又出现,慢慢地向我们这边过来。

“‘他们来了!’我叫了一声。

“‘你来问他,先生,照平常问,’阿卜杜拉轻声说,‘别吓住了他。来了交给我们带里面去,以下的事我们来做,你还是在这里守卫。灯光别遮掉了,我们要看看是不是他,别弄错人。’

“那灯光忽闪忽闪地在过来,一会儿停一会儿前进,停停走走,后来我才看清了是两个黑影到了城沟边。等他们顺斜坡下到了沟里,跨过泥水,向上走到离这儿门口一半的时候,我向他们喝问。

“‘什么人!’我压低嗓子喊。

“‘自己人。’来人回答说。我拎起提灯,向他们直照。走在前面的是个锡克人,长黑须快齐腰了,他的个头出奇地高大,除了巨人表演,我还没见过这么高大的人。另一个偏是个滚圆的矮胖子,缠个大黄包头,双手捧着样东西,用围巾包裹着。他好像害怕得在发抖,手筛糠似的发疟疾病,脑袋左右转动,一对小眼珠子朝四面忽闪眨巴,活像只出洞老鼠,探头探脑。我想到要杀这么个人,心也冷了,再回头想到财宝,我的心又铁石般硬下来,扑腾扑腾跳。他一见我是白人,嘻嘻笑着向我跑上来。

“‘请求您保护我,先生,’他喘气说,‘逃难的生意人阿奇米特请求庇护。我是从拉杰普塔纳逃出来,来此阿格拉城堡请求避难的。我给劫了、抢了、骂了、打了,为的我是东印度公司英国军队的朋友。今夜受到照应有了安全,真要托贵军的洪福——我还有一点穷家当。’

“‘这是什么东西?’我问他。

“‘一只小铁箱子,’他回答我说,‘一两件家用小东西,别人拿去不值钱,我可舍不得扔掉。请相信,我不是要饭的,我会给您酬谢,年轻的先生,您的长官也会得到酬谢,只要他给我在这儿能落个脚就行。’

“我不敢再同这个人多说话,我越是多看他这张胖脸害怕的样子,越不想这么来害死他,实在残忍,还是快点交给他们去吧。

“‘把他带总部去。’我说。两个锡克人一左一右押着他,大个子紧跟在他背后,这么拥着他走进黑黑的门道。三个人把他围死了,一定难逃活命。我提着灯留在门口。

“走廊上静得鸦雀无声,只听得他们的脚步响。忽然脚步停住,我听见有叫声,殴打声,在动手干起来了。一会儿脚步声冲我这边过来,一个人喘着大气奔过来。我慌忙把灯向长廊上一照,只见那个胖子在没命地跑,一脸是血,那个大胡子锡克人像只猛虎紧追在他后头,手里挥着一把刀。这小个子商人跑得那个快劲儿,我都从来没见过。锡克大个子追不上他。我一看要是放他过去,出了堡垒,说不定他能跑掉。我的心软了,可是一转念想到他的财宝,我马上狠狠心;他正好到我跟前,我把枪往他腿下一扫,他立刻滚倒在地上,像只中弹的兔子,还没等他爬起来,锡克人赶上去往他身上猛地戳了两刀。这个人不出一声,一动不动,跌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我在想,可能摔下去就已经摔断脖子,摔死了。你们看,先生,我说话算话,我把事一五一十都照讲了,不管对我是好是坏,毫不隐瞒。”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伸出戴着手铐的手接住福尔摩斯倒给他的一杯加水威士忌。我自己,不仅仅是从他所参与的血淋淋的罪行中,还从他对自己罪行若无其事的叙述中,可以想象这个人的极端残忍及罪恶深重。无论等待他的是何种刑罚,我相信他决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丝毫的同情。福尔摩斯和琼斯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上,听得很专注,但脸上都显露出厌恶的神情。他大概也看出了这一点,在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语调和态度有一点为自己强辩。

“当然没说的,事情很恶劣,”他说,“可我倒要问问,到底有多少人处在我这样的地位,一边是刀架到脖子上,一边是钱财,宁可要死不要钱!另外再有,他一到了城堡,只有一条路了,不是我死,就是他死。让他逃了出去,整个事情就泄露了,我就得上军事法庭,立刻枪决是不用说的;大家在这种时候,都没讲善心的了。”

“接着讲你的事吧。”福尔摩斯截断他说。

“好。我们把人扛到里面,阿卜杜拉、阿克巴尔和我。这个人个子不高,分量可不轻。穆罕默德·辛格留在那儿守门。扛到了锡克人早就找好的一个地方,这地方在很深的那一头,弯弯绕绕的过道通到一座大空屋,屋的砖墙都碎了,在一个角落,地上有一个坑,正好埋尸首。我们就把商人阿奇米特扔进去,拿碎砖、土来盖上堆好,完了后再回头看那铁箱宝盒。

“宝盒还扔在那里,就是在他先挨了刀子的地方,也就是这个打开的箱子,眼前在桌上的这一只。有一把钥匙,用丝绳系在盖子的雕花把手上。我们用钥匙把盒子打开,里面的珠宝经灯光一照,都闪光铮亮。我小时候在珀肖读书时书上读到过的、想象中的,就是这个样,珠宝看得我们眼花缭乱。然后,我们将珠宝拿出来清点,列出一份单子。有着最好的光泽的钻石一百四十三颗,内中有一颗,我想就是‘大蒙兀儿’,据说是世界上第二颗大钻石。还有九十七颗上品祖母绿,一百七十颗红宝石,有些比较小。四十七块红玉,二百一十块蓝宝石,六十一块玛瑙,许多绿玉、缟玛瑙、猫眼石、绿松石,还有别的宝石,那时候我还叫不上名儿,以后才慢慢搞清楚。这些以外,还有三百来颗上等珍珠,十二颗镶在小金冠上。说到这一件有十二颗珍珠的小金冠,我要提一提,已经给人拿掉了,宝盒到我手以后,发现缺这一件。

“宝物清点好以后又都放回箱子里,拿到门外让穆罕默德·辛格也过了目,接着四人紧靠着站在一起,郑重发誓,严守秘密。我们一致同意先把宝物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全国平定以后再拿出来四人平分。现在就分掉没好处,这种贵重的宝石带在身上一给人发现,就要招来怀疑,城堡里我们自己也没有隐蔽的地方可以分开藏好。我们就把宝盒拿到埋尸首的那空屋,从一堵最完整的墙上拆下几块砖头,掏成窟窿,把宝盒放进去,小心封好,做上记号。第二天我画了四张图,每人拿一张,图下面我都签上四人的姓名,作为我们赌过咒的凭证,今后一举一动都要代表四人的利益,不许独自吞没。这是我手按着心发的誓,从来不曾违背誓言。

“印度大叛乱后来怎么样,不用我在诸位先生面前多啰嗦。威尔逊占领德里,科林爵士收复勒克瑙,叛军就瓦解了。新的部队不断开到,那那·萨希布⑥逃到国外,格里瑟德上校快速纵队到了阿格拉,把潘迪兵⑦全部肃清。全国逐渐恢复和平,我们四个人望眼欲穿,时间到了,眼看可以平分横财,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希望一下子泡汤,我们四个都给逮捕起来,罪名是谋杀阿奇米特。

⑥ 那那·萨希布(Nana Sahib),印度王公,兵变领袖之一,失败后逃往尼泊尔。 ⑦ 潘迪兵(the Pandies),潘迪是大兵变的首义印度土兵,在受检阅时发动起义,当场击毙英国军官三名,被捕处绞刑。后起义者以其名作为荣耀称号,广为号召。

“原来事情出了纰漏。那个土王原本是把阿奇米特当心腹的,把财宝交给他以后,想想又不放心。东方人生性多疑。土王就再派一个更加心腹的人在后面跟踪监视,当然不会让阿奇米特发觉,只是像影子一样走到哪儿跟到哪儿。那天晚上他看见阿奇米特进了门坎,就想当然是得到允准进城堡避难了。第二天他亲自要求进了城堡,可是怎么也不见阿奇米特人影,觉得事情奇怪。最后他找警卫班长报告情况,班长又向指挥官报告,马上进行全面搜查,结果发现了尸首。好,四个人正在以为平安无事的时候,一块儿给抓起来了,以谋杀罪被告上法庭——三个人是那天的门卫,第四个人是送被害人一同来的。在法庭上我们对珠宝的事一个字不提,反正那个土王已给废掉,被赶出印度,已经没人知道宝物了。谋杀罪成立,我们四个是凶犯。三个锡克人判了终身监禁,我判了死刑,后来得到减刑,和他们一样。

“怎么会想得到落得这么个下场!一方面我们四个人落了难,恐怕今生再也出不了头,另一方面我们每个人肚里都有个秘密,只要能用上宝物,我们都可以享福住王宫。一方面在里头被监牢小卒子拳打脚踢,百般折磨,天天吃粗米喝生水,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让你肺都要气炸;另一方面,惊人的财富在外头闲搁着,等着你快去捡。想想真要把我想疯。可我这个人还有点硬骨头硬脾气,能忍住,等待时机。

“最后,时机好像来了。我给调地方了,从阿格拉调往马德拉斯,从马德拉斯又调往安达曼的布莱尔岛。这个地方白种犯人很少,而我一开始又表现良好,很快就享受特殊待遇,让我在好望镇独自有一间小茅屋住下。那是个小地方,在哈里厄特山脚下,没什么人管。那地方很闷气,流行热病。我们开垦出来一小块空地,外边远处有吃人的野人部落,他们一看见你就朝你发毒箭。在那里干的活是开垦、挖沟、种山药,还有杂七杂八的零活,反正整天够你忙。不过晚上还有点自由支配的时间。有时候没事,我就学着给外科医生配药,跟着他也学得一知半解了。这时候,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逃跑。可是离开别的地方都有好几百英里,海上不是风很小,就是根本没风,要逃跑实在是件万难的事。

“外科医生索默顿,是个年轻小伙,爽快,贪玩,别的青年军官晚上经常到他屋里来打牌。我常去配药的外科手术间,就在他客厅的隔壁,中间隔墙有一扇小窗。有时候我觉得闷气,就把灯灭了,倚在窗前听他们说话,看他们玩牌。我自己本来就喜欢玩牌,在一旁看看也好过过牌瘾。牌友中有肖尔托少校、莫斯坦上尉和布朗利·布劳恩中尉,他们都是带土兵的军官,还有外科医生自己,另外两三个监狱官。监狱官是玩牌老手,赌技很精,常常几人结成一伙。

“不久我看出了名堂,开始留心起来。武官老是输,文官总是赢。当然啦,我还不能说这里头一定有什么手脚,不过情况就是这样的。监狱官来到安达曼群岛以后,除了打牌消磨日子,别的没什么事可做,这玩意儿就越玩越精。军官打牌不过是消遣,就老是输牌。这么夜夜输,军官都输穷了,越输越想翻本。肖尔托少校输得最惨,起先来现钞、金饰,很快没了,只好付期票,赌注更是越来越大。有时候也给他扳回一点,就胆子大起来,但马上手气又不好,比以前输得更惨。为了这个他整天愁眉苦脸团团转,拼命喝酒来消除烦恼。

“有天晚上他输得比哪一回都惨,我坐在自己茅屋里,看着他和莫斯坦上尉摇摇晃晃回军营去。他们两个是要好朋友,像兄弟俩形影不离。少校正在赌输了窝火骂人。

“‘完蛋了,莫斯坦,’两人走过我茅屋时,他说,‘我得打报告辞职了,没辙了。’

“‘有啥了不起,老兄!’上尉拍拍他肩膀说,‘我有过比这更糟的呢,不过是——’我只听到这些话,可是这已经够我动起脑筋了。

“两天后,肖尔托少校在海滩上散步,我抓住机会上去说话。

“‘我想请教您,少校。’我说。

“‘啊,斯莫尔,什么事?’他问我,拿下了嘴里的方头雪茄。

“‘我想请问先生,’我说,‘有隐藏的财宝应当交给什么人才合适?我知道有价值五十万英镑的财宝放在一个地方,我自己是没法用了,我想最好是不是交给有关当局,将功赎罪,可能减掉点刑期。’

“‘五十万英镑,斯莫尔?’他深深吸一口气,拿眼睛死死看着我,在掂量我是不是说正经话。

“‘是的,一点不假,先生——都是珍珠宝贝,放在那里等人去拿。就可惜财宝的主人犯法,没了公民权,不能拥有,那就看谁能先拿到手了。’

“‘上缴政府,斯莫尔,’他结结巴巴地说,‘上缴政府。’他说这话口气有吞吐,我心里明白,我已经把他套住了。

“‘那么,您看,先生,我该先向总督报告情况吧?’我轻声说。

“‘嗯,嗯,你先不忙,不急,免得事情过了要后悔。先把情况跟我说说,斯莫尔,让我听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把情况全部同他讲了,有的话没实说,不能让他知道宝盒藏在什么地方。听我讲完,他站在那儿呆成根木头,脑子一定在飞快地转。我看得出来,他不住地抿嘴唇,心里一定在翻江倒海、苦劲儿思索。

“‘这个事关系重大,斯莫尔,’他末了开口说话,‘你别跟旁人讲,一个字也不能讲,回头我再找你。’

“两天以后,他同他的朋友莫斯坦上尉半夜里提了灯到我小屋来。

“‘我要莫斯坦上尉也来听听你亲口讲讲这个事,斯莫尔。’他说。

“我再重新讲一遍,跟前头讲给少校听的一样。

“‘听上去不假,啊?’他说,‘值得一试?’

“莫斯坦上尉点点头。

“‘这样吧,斯莫尔,’少校说,‘我的朋友和我两个商量了一下,我们的看法,这个秘密是你的私事,同政府不相干,总之,是你个人的事,自己的事。这样的话,当然啦,你有权高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现在的问题是,你愿意出个什么价?我们倒有意思接手代劳一下,至少可以代你去查一查,就看我们怎么个谈法了。’他装着很冷静、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眼珠子滴溜溜转,眼睛贪馋着呢。

“‘噢,那个嘛,两位先生,’我回答他,也是假装冷静得很,可心里实在也同他一样激动得不得了,‘像我这样处境的人,也就只有一件事相求,央求两位帮我得到自由,还有我的三个同伴一同能自由,事成后,你们就是我们一起的人,分出五分之一归您两位享用。’

“‘哼!’他说,‘五分之一!那太不值了。’

“‘那可是五万英镑哪!’我说。

“‘叫我们怎么让你自由呢?你这要求是不可能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个没有问题,’我回答说,‘我都想好了,难只难在弄不到一条行远路的船和足够的干粮。在加尔各答、马德拉斯,合用的小艇、双桅艇有的是,你们弄一条来,我们夜里上船,把我们送到印度沿海。只要能跑掉,我们的交易就成了。’

“‘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倒还好办。’他说。

“‘要么一起跑,要么一个也不跑,我们都发过誓的,我们四个人一条心,一起行动。’

“‘你瞧,莫斯坦,’他说,‘斯莫尔这个人还真言而有信,不把朋友扔下不管,我看能信得过他。’

“‘这可是掉脑袋的事,’莫斯坦说,‘不过,你说得对,这笔钱可解决我们大问题啦。’

“‘那么,斯莫尔,’少校说,‘我们这样,我想,试试看,尽量符合你的要求。第一步,当然是看看你说的情况有几分真。你得告诉我宝盒藏在哪里,我告个假,搭乘月头加班轮回印度一趟,核对一下真实情况。’

“‘别着急,’我说,他急得在火里,我偏冷一冷,在水里,‘我还得征求三个同伙弟兄的同意,我不说了吗,要么四个人一起动,要么一个也不动。’

“‘岂有此理!’他蹦起来,‘咱们之间谈成条件,关三个黑鬼屁事!’

“‘不管黑也好,白也好,’我说,‘我和他们有约在先,我们一定得一块儿行动。’

“这以后,又有了第二次碰头才算说成。穆罕默德·辛格、阿卜杜拉·汗和多斯特·阿克巴尔都在场,把事情重新商谈一遍,最后才决定下来。我们给两个军官阿格拉城堡那个地方的图,标出那堵墙的藏宝位置,让肖尔托少校去印度调查。他如果找到宝盒,先不能动,原地放着,得弄一条小艇,预备好足够的粮食,放到罗特兰岛让我们逃走,然后他回营销假,再由莫斯坦上尉告假去阿格拉同我们接头,末了大家平分财宝,他一起取走他和少校两人的一份。这些个条件都是讲定了的,都铁心发了誓的,反正心里想得到、嘴上说得出的,都赌天咒地发了誓。我花了一宿工夫画两张藏宝图,到天亮画好,写上四个人的名字——阿卜杜拉、阿克巴尔、穆罕默德和我自己。

“啊,诸位先生,我唠唠叨叨讲得你们都听烦了,我知道琼斯先生等得性急,把我早点关进去拘押起来,他好放心。我就尽量简短说吧。肖尔托,这个贼混蛋,去了印度,一去再也没回返。不多久,莫斯坦上尉拿一张名单给我看,是印度开往英国的邮轮旅客单,名字中就有他肖尔托。又听说是他叔叔死了,留下一笔遗产给他,他就退伍离开了部队。这小子坏到这种程度,骗了我们不算,连莫斯坦也骗了,总共骗了五个人。莫斯坦这之后马上去了阿格拉,果然不出所料,宝藏给盗走了。肖尔托这个恶棍,这个贼流氓,偷走了宝物一个人独吞,讲的条件他一条也不遵守,我们给他白坑了。从此,我只为了报仇才活着,白天想着报仇,夜里也梦着报仇。我满肚子满脑袋是仇恨,不管它什么法律——上断头台也不怕,要逃,要追肖尔托,要亲手掐死他。我啥也不顾,只有这一个念头。那个阿格拉财宝,在我心里也不在乎了,一心一意只想宰了肖尔托。

“嗯,我这一辈子,心中立下的愿望还不少,没一件不成功的。我等着机会,一直等不到,这几年过得很窝囊。我说过了,我稍稍懂得点医药知识。有一天,索默顿医生发高烧起不来。有一个安达曼小土人,被一队劳动犯在森林里捡回来。这个小土人病得只剩一口气,自己爬到没人的冷僻地方等死。知道土人毒如蛇,我还是接了这条小毒蛇下来。只两个月,我把他救了过来,他恢复了,能走路了。他挺感激我的救命之恩,不太想再回到森林里去,整日里守在我茅屋旁边。我向他学了土话,这样他对我更加敬重。

“汤嘎——他就是这个名儿——是个弄船儿好手,他自己有一条很大很宽的独木舟。我看他对我极忠心,什么事都愿意为我做,忽然想到这不就是逃跑的机会来了吗!我同他讲了这个事,叫他哪天晚上把船划到一个旧码头那儿,那边没人看守,接我上船,关照他准备好几葫芦淡水,多一点山药、椰子和红薯。

“别看这个小汤嘎,绝对能干靠得住,没人再比他更忠实了。到了那天夜里,他就把船划到那个码头下面。可是意外的,硬是会有人看守在那儿——一个坏透的帕坦人⑧,这混蛋平日里一有机会就搞我弄我,我吃足了他的苦头,早就发誓要向他报仇,想不到今夜他自己送到我手上来,也算他有造化,让我趁离岛这机会还了他的债。他站在岸边,背对着我,肩上背着卡宾枪,我想捡一块石头砸开他的脑袋,可是一块也找不到。

⑧ 帕坦人(Pathan),分布在阿富汗南部、巴基斯坦北部的民族,操印地语,原意“阿富汗人”。

“忽然我心头开了窍,不有了吗,伸手就是嘛。我悄悄坐下,把木腿去掉绳子解下来,猛跳三跳就到了他跟前,他卡宾枪还没来得及卸下肩,我迎面就死劲儿往他脑门上敲。你们可以看见这木棍头上有个裂口,就是那天敲的。我身体失了重心,和他一块儿摔倒在地上。我爬了起来,可他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了。我把船找到,上了船,一个钟头以后就远远出了海。汤嘎把凡是他用得着的东西都带上船,包括他的武器,他的神像。船上有一枝竹头长矛,几张安达曼椰子叶编的席子;我把矛和席子撑起来当帆使。我们在海上漂流了十天,听天由命。到了第十一天,遇到一艘货船,把我们给救了上去;这是条从新加坡开往吉达港的船,满载马来亚朝圣客。这些都是特别的旅客,汤嘎和我很快同大家混熟了。这些人有一点好,让你安静待着,不向你问长问短。

“啊,要是把我同小伙伴一路上惊险的事情都向你们讲,准得讲到大天亮,你们等不住,不会欢迎的。我们在世界上到处转了好些地方,总遇上事来不了伦敦。可是我一心一意记着自己的目标,决不泄气,决不放弃。晚上我梦见肖尔托,睡梦里杀了他一百次。最后,过了三四年,好不容易踏上了英国,不费多大困难,就找到了肖尔托的家。我着手打探他是把宝物变卖脱手了还是仍旧藏着。我跟一个人交上了朋友,搭上关系,他帮我忙——谁,叫什么名儿,我不讲,我决计不会把人家牵连出卖。我马上知道珍宝还在他手上,接着我想办法报仇,谁知他也挺狡猾,长年雇着两个拳击手,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印度男用人,天天身边不离人。

“可是有一天我得到消息,他快死了。我赶快去了他的花园里,眼看没能让他死在我的手上,心里着急,想不能便宜了他。我从窗子望进去,见他躺在床上,两个儿子一边一个,正想着冲进去冒冒险,拼死也要跟他们三个干一仗,再一看,他张嘴掉了下巴,人已经去了。当天夜里,我偷偷进了他的屋子,搜了他的案柜,想找到会不会有藏宝在什么地方的记录,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有,我只好走掉,心头又恨又火,真没法说。临走,我想到要留点记恨的标志,日后见到我的锡克朋友,也好有个交代,我就写了四个人的名字,跟图上的四签名那样,把纸别到他的胸口。被他坑骗、被他抓了一把的受害人,不在他身上记仇记恨,就让他这么进棺材,不太便宜他了!

“我们两人这段时间的生活,都靠汤嘎跑集市什么的,当作生番野人给人观看。他表演吃生肉,跳战舞,一天下来,总有满满一帽子的铜板。我可以继续打探樱池别墅的消息,几年中只听说他们一直在找宝物以外,没有别的情况。最后,等了这么些年,终于听说宝物给找到了。原来藏在巴索洛缪·肖尔托先生化学实验室这间房间的屋顶里头。我马上来看动静,一看,我这条腿没法上去。可是,又听说屋顶上有个暗门,还知道了肖尔托先生吃晚饭的时间。我想用上汤嘎这就容易了,我带上他一起去,把一圈长绳拴在他腰上。他攀高快得像只猫,从屋顶爬进去。可是,也像命该倒霉要报应在这个人身上,巴索洛缪·肖尔托还在屋子里,偏就不走,正好挨上。汤嘎杀了他,自以为干得挺聪明,等我抓住绳子爬进屋,看见他在房间里跨步走来晃去,像只骄傲的孔雀。我发了火,拿绳子抽他,骂他小杀人犯,他才知道做得不对头。我拿了宝盒,用绳吊下屋,自己再顺绳子滑下去。临出来,我还写一张四签名纸,搁在桌上,说明财宝到底物归了原主。汤嘎收进绳子,关好窗,从进屋的原路爬下来。

“这事,我要说的也就这些了。我听船夫说过,那条曙光号是快船,我想正好逃走用得着。我就雇用老史密斯的船,如果他能把我们安全送上海船的话,还会给他一大笔钱。他当然看得出内中有点名堂,不过他不管那闲事。讲了这么多,句句是实话。我讲给你们听,诸位先生,我不是想讨好你们——不要隐瞒,那是我最好的辩护,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这个人是怎么样遭受陷害的,是给肖尔托少校坑苦了的。说到他儿子的死,不是我的罪过。”

“讲得非常有意思,”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这件不寻常的奇案,得到了完满的结局。你所讲的一部分,除去绳子是由你自己所带,这一点我不清楚之外,其余都和我的推测相同。有一事想问问,我原以为汤嘎把毒镖全丢了,可是他在船上还向我们吹了一箭。”

“是的,他是把毒镖全丢了,吹管里还剩一枝没有用完。”

“噢,是这样,”福尔摩斯说,“我没料到这一点。”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犯人殷勤地说。

“我看没有了,谢谢你。”我的伙伴回答。

“那好,福尔摩斯,”阿瑟尔尼·琼斯说,“对您我们应当听着点儿,您不愧是刑案分析专家。可是公事公办,今天为您和您的朋友,本人已经够通融的了,现在只有把这讲故事的关进笼子,我才放心。马车等在外面,楼下还有两个警官呢。对您两位的协助,我衷心感谢。当然开庭还要请两位来作证。祝两位晚安。”

“晚安,两位先生。”乔纳森·斯莫尔说。

“你头里走,斯莫尔,”出房门的时候,警惕性高的琼斯说道,“我得提防着点,别叫你的木腿砸了我,毕竟你在安达曼群岛曾经给别人那么一棒子。”

“好啦,咱们这出小戏收场啦!”我说,我们俩静静坐着抽了一会儿烟,“我担心,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让我有机会跟你学习你的方法来研究破案。承蒙莫斯坦小姐不弃,答应我做她的未婚夫。”

福尔摩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我已料到,也担心着呢,”他说,“恕我不想对你恭贺。”

我有些不快。

“我选的对象,你觉得不满意吗?”我问。

“一点也不是,她是我生平所见的女士中最可爱的了,而且非常有助于你我所从事的这种工作。她在这方面是有天赋的,她父亲有那么些文档材料,她就能知道藏好这张阿格拉图,仅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可惜,爱情是感情的事,而任何感情都和实际、冷静与理智不兼容,而我珍视理智高于一切。本人永不结婚,以免影响自己的判断力。”

“这点我相信,”我大笑道,“我这次的判断能经得住任何严峻的考验。你很疲倦了。”

“是的,我早已感觉到。睡一个星期也恢复不过来。”

“真怪,”我说,“你这个人,要是换作别人,我该不客气地说是生性懒惰,可又不知怎么的,当你的热情一被激发,发挥出来的精力、能量可真不得了。”

“是的,”他说,“我本性是个游手好闲之徒,同时又是个好活动、很勤快的人。我常常想到歌德说过的话:‘上帝只赋予你一个人样,原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再有一点,在上诺伍德案子里,我猜测他们有内应。这个内应不是别人,正是印度仆人拉尔·拉奥。琼斯一网下去把他也打住,抓到这条鱼,总算是他一人独自的功劳。”

“功劳分摊似乎不公,”我说,“全案的操作都是你一人所为,我从中找到了一位妻子,琼斯得到了功绩,请问阁下得到什么呢?”

“我嘛,”歇洛克·福尔摩斯说,“还有瓶可卡因吧。”他伸出长长白白的手去拿瓶子。

(18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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