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颜料商案
这天早上,歇洛克·福尔摩斯神情阴郁,透着哲学家的睿智与深邃,反映出高度的警觉性,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你看见他了?”福尔摩斯问我。
“你是说刚才出去的一个老头儿?”
“正是。”
“是的,我进门他出门,碰到他。”
“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伤心,没用,潦倒,一个可怜人。”
“很确切,华生。伤心,无用,但是人生一辈子不都是伤心无用的吗?他的故事不就是个小宇宙人生的缩影吗?我们伸手,我们抓取,到头来我们手中留下什么呢?一个空幻影。可能比幻影更糟——愁苦。”
“他也是来委托你办案子?”
“哦,我想也可以说是的。他是被警场踢过来的,就像医生有时把治不好的病人打发给江湖郎中去应付。他们声称不必要费手脚了,病人不管怎么发展,好不了也坏不到哪里去。”
“是什么问题?”
福尔摩斯拿起桌上一张油腻腻的名片。“乔赛亚·安伯利。他自己说他是布里克福和安伯利公司的新股东,那是美术用品制造公司。颜料盒上你能看到这家公司的大名。他积了不大不小一笔钱,六十一岁从公司退休,在刘易萨姆买了一所房子。套了一辈子磨,现在卸磨歇息。人们也想,他日后生活总算可以安乐无忧过得去了。”
“是的,的确。应当这样。”
福尔摩斯拿一只信封看一眼背面草草写的字,是刚才老头在的时候他记下的。
“一八九六年退休,华生。一八九七年初,娶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还是个很好看的女人,要是照片并没有过分美化本人的话。生活优裕,有妻子,又悠闲——晚年人生道路堪称舒坦。可是没料想不到两年,他变成那个样子,你也看到了,潦倒,悲惨,成了人世间一条可怜虫。”
“怎么会这样呢?”
“那种老故事,华生,朋友不安好心,妻子水性杨花。安伯利一生也有个爱好,象棋。也在刘易萨姆,距他家不远有个年轻医生,也是个象棋爱好者,我记下的名字,是叫雷·欧尼斯特医生。欧尼斯特常上他家来,结果自然而然,同安伯利太太亲密上了。你必定同意,我们不幸的委托人并不具有外在的优势,不管他内在有多少美德。上星期那一对儿私奔了——不知去向。更糟糕的是,不忠的妻子把老人一只私人文件箱一起带走,里面所藏是他一生大半的积蓄。我们能找到女人吗?能把钱追回来吗?接下来肯定是这样一个必然的问题,这是乔赛亚·安伯利性命交关的问题哦。”
“你准备怎么办?”
“嗯,这眼前的问题,我亲爱的华生,正巧,是你怎么办?——如果你能好心帮忙,代我处理这桩事就行。你知道我手上有着这件两位科普特基督教会①主教的案子,今天处理此案正进入重要关头,我实在没有时间跑到刘易萨姆去,然而只有当地取证才有真正的价值。老头一再坚持要我亲自出马,我向他解释我有困难。他也就准备接受我派一个人去。”
① 科普特基督教会(Coptic Church),基督教东派教会之一,信奉基督一性论,做礼仪时使用埃及科普特语。
“也行吧,”我答道,“我自知这个事没有多大把握,但愿意尽力而为。”就这样,这个夏日的午后,我出发去了刘易萨姆。可是做梦也没想到,不出一星期,我经手处理的这件案子在英国引得舆论大哗。
当天黄昏,天色已暗,我回到贝克街,将我这趟使命作一汇报。福尔摩斯叉开细瘦的四肢,深陷在椅子里,烟斗升起辛辣浓烈的烟圈。他眼睑低垂,一副倦怠的样子,要不是我叙事之间略有停顿,或是显出疑问,他才半睁那灰色如利剑般明亮尖锐的双眼,用搜索的目光盯住我的话,我一定以为他睡着了。
“乔塞亚·安伯利的住宅起名叫安逸居,”我叙述道,“我想你会有兴趣,福尔摩斯,那很像是某位没落贵族屈尊降贵与他四周的平民为伍。你知道那个地方很特别,单调的砖铺街,荒落的郊外公路,就在这种环境氛围之中,如孤岛一座的小屋,正是他的旧宅之家,有古趣而舒适,四周围以土坯的高墙,墙面地衣斑斑,墙顶苔藓杂陈,这种墙——”
“不要写诗做文章了,华生,”福尔摩斯厉声道,“我明白,直截了当土砖墙就行了。”
“不错。我真不知什么叫安逸居,要不是我在街上抽个烟,问了一个闲人,还不知就是那间房子。我提这个人可是有道理的,他高高黑黑,浓浓的胡子,很像个军人模样。我向他打听,他点点头,拿奇怪、疑问的眼光瞧了我一眼。他为什么这样瞧我,过后我才回想起来其中有道理。
“我还没进大门口,就看见安伯利先生在车道上走过来。今天早上我只匆匆见过他一面,就已经给我留下怪可怜的印象,这时在日光之下再见他,那相貌更觉得不正常。”
“这我当然也研究过,但还是有兴趣要听听你是什么印象。”福尔摩斯说。
“在我看来他好像是弯腰曲背处处赔小心的那种人。他弯背,重包袱压弯了似的,但他并非如我初次见面想象的那样是个孱弱无能的人,因为他的肩膀、胸脯,是巨人的骨架,形体只是往下瘦削,剩下两条腿,细长像纺锤杆。”
“左脚鞋皮皱,右脚鞋光洁。”
“这我没注意看。”
“是的,你没注意,我看出他一条腿是假腿。你继续讲下去。”
“我注意到他戴一顶旧草帽,帽子底下露出鬈曲的灰头发,满脸深皱纹,表情猴急、凶相。”
“很好,华生。他说了些什么?”
“他开始倒出一肚子的苦水。我和他一起在车道上走,当然注意向周围看看。这地方之糟糕,我从来没见过,花园里长满杂草,我的印象是根本没人管,任凭乱长、疯长,不加管理、修剪。我真不知道谁家正正经经的女人容忍得了这样的状况。屋子里,也是邋遢得没话说了,可怜的老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在动手整理。我看见他厅里正中间放着一大桶绿油漆,左手里拿着一把大刷子,他刚才正在刷漆。
“他把我请进一间暗幽幽的书房,在里面促膝长谈。你没有亲自去,他当然感到遗憾。‘我都不敢奢望,’他说,‘像我这么一个破落相的人,尤其是经济上挨了这么一下重大损失,怎么还能叫歇洛克·福尔摩斯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来给我关心重视。’
“我明确告诉他,经济方面没有关系。‘他自然是不看重金钱,他是为艺术而艺术,’老头说,‘从犯罪的艺术角度看起来,这件事他倒是很有些东西可以研究的。这个人性呀,华生博士——全是黑心黑肺黑肚肠,忘恩负义!这个女人要求的,我哪里有半点不答应?谁家的女人,有像我这么宠着惯着的!还有那个小子——都可以做我儿子的人,这屋里他随意进出,跟自己家里没两样。可是,瞧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啊,华生博士,这个世界,太可怕,太可怕了!’
“他诉苦,吐苦水,一个多小时。看上去,他以前没有怀疑到他们有私通。他全家就两个人住,还有就是一个女佣工,白天来干活,晚上六点回去。出事的那天晚上,老安伯利为讨妻子欢心,买了两张秣市剧院楼厅包厢的票。临走前妻子推说头疼不想看戏,他只好一个人去。这个情况无疑是事实,因为他出示了那张妻子的票,没有用过。”
“很奇妙——非常奇妙,”福尔摩斯说,他对此案的兴趣似乎大大提升,“请讲下去,华生,我发现你越讲越吸引人了。你当场检查了戏票没有?你,或许没有注意号码?”
“我偏偏就是注意到了,”我颇有些自豪地回答,“那号码刚好和我念书时候学校里的学号一样,三十一号,所以脑子里印进去了。”
“很妙,华生!他自己的座位,那么说,是三十号,或者三十二号。”
“应该是的,”我回答,但不免迟疑,“还是在B排。”
“这就很足够了。他还讲了些什么?”
“他还让我看了他的‘保险室’,他自己这么叫的。那屋子倒也真是保险——像银行——有铁门、铁窗——防盗的,他自己说。可是,女人另外配了钥匙,两人一共拿走价值七千英镑的现金和债券。”
“债券!他们怎么处理呢?”
“他说已经向警方提交一张清单,这样就叫他们无法脱手。他看完戏回家,将近午夜,发现家中被偷,门窗洞开,两个人都逃跑了。没有留信,字条也没一张,至今没有一点音讯。他马上报警。”
福尔摩斯细想了几分钟。
“你说他是在油漆,漆什么?”
“哦,他在漆走道。我说的这间屋子,门窗上的木头部分都已经漆好。”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漆油漆,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一定要找点事做做,来平平伤透的心。’他是这样向我解释的。这有点反常,不过他本来就是个反常人。他当我面把一张妻子的照片撕掉——恨得咬牙切齿撕个粉碎。‘再也不要看见她,这不要脸的!’他哇哇直叫。”
“还有吗,华生?”
“有,一件事,比其他的事更引起我的注意。我坐马车到黑石南地车站,赶上我的火车,火车正要开动,突然看见一个人跳上后面的一节车厢。你知道我认人眼睛很尖,福尔摩斯。我认得很准,就是那个高高黑黑的人,我刚才说了,在街上问过信的。后来在伦敦桥上又看见他一回,一转眼他在人堆里不见了。我很肯定他在跟踪我。”
“肯定是!肯定是!”福尔摩斯说,“你说是一个高高黑黑大胡子的人,还戴副灰色太阳眼镜?”
“福尔摩斯,你真神了,我还没说呢,他戴的正是灰色太阳眼镜。”
“还别着共济会的领带扣针?”
“福尔摩斯!”
“很简单,我亲爱的华生。这且搁下,我们现在先来谈谈面临的问题。必须向你承认,本案原先我认为十分平常简单,不值得大惊小怪,现在很快呈现出极不平常的一面来。确实,你这次跑一趟,有些重要情况给忽略了,但是那些突然冒出来并且引起你注意的事同样值得严重关切。”
“我忽略什么了?”
“不要生气嘛,我亲爱的朋友,你知道我这是就一般而言,并非特指你个人。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有的人很可能还不如你呢,但你确实忽略了一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对于安伯利这个人和他的妻子,邻居们的意见怎么说呢?这肯定是很重要的。欧尼斯特医生他的为人如何呢?人们是不是相信他就是个洛撒里奥②那种风流浪荡子呢?以你天生的优势,华生,每个妇女都会乐意帮助你配合你。邮政局的小姐,蔬菜水果店的老板娘,都是怎么说来着?我能想象得出,你到那家蓝锚酒店里跟那个女郎搭讪几句好听话,就能套出她不少实在话。可是,所有这些,你都漏掉了,没有做。”
② 洛撒里奥(Lothario),一个专事勾引妇女的人,系英国剧作家罗(Nicholas Rowe,1674—1718)创作的典型人物。
“还可以去做嘛。”
“已经做了。多亏有电话,有警场方面的帮忙配合,我常常能获得所需的重要情报,足不出户,不需奔走。事实上,我的情报证实了这个人所讲的真伪。他在地方上的口碑,是个吝啬鬼,还是个刻薄鬼,对妻子态度很恶劣。那间保险室却是名副其实藏有巨款。年轻的欧尼斯特医生,没有结婚,也确实是安伯利的棋友,来下棋的同时,说不定很可能跟他妻子会有点儿事,也就这样罢了。一切仿佛没事的一般,没人会去说三道四——然而!——然而有难题!”
“困难在哪里?”
“也许是想象,仅在我的想象之中。好了,随他去吧,华生,我们避开困乏沉重的世界,从音乐的旁门逃出去。卡琳娜今晚在亚伯特音乐厅演唱,我们时间还来得及,换衣服、吃晚饭,去乐一乐。”
清晨我按时起床,但是一些面包屑和两个空蛋壳说明我的同伴又是起得很早。我在桌上看到一张字条。
亲爱的华生:
我有一两问题须与乔赛亚·安伯利先生面商。事后我们便可弃手本案——或不可。谨请三点钟时勿离开,因估计很可能需你帮助。
歇·福
福尔摩斯出外大半天,在他说定的时间才回来。只见他脸色暗淡,表情凝重,一言不发。在这种时刻,只有随他去,听其自然才是明智之举。
“安伯利来了吗?”
“没来。”
“啊,我在等他来呢。”
他并没有失望,老头随后就到,绷紧的脸上显出忧虑、疑惑的神色。
“我收到一封电报,福尔摩斯先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他递过电报,福尔摩斯大声地念道:
接电即来勿误,告知你近日损失已有消息。
埃尔曼,教区牧师住宅
“两点十分从小帕林顿发出,”福尔摩斯说道,“小帕林顿是在埃塞克斯,我想是离弗林顿不远。行,你应当马上出发。这很显然是个负责的人,是当地的牧师。圣公会圣职名册呢?对了,查到了,这儿:‘J.C.埃尔曼,文学硕士,主持莫斯莫尔及小帕林顿教区。’看看火车时刻表,华生。”
“五点二十分有一趟车,从利物浦街开出。”
“好极了。你最好同安伯利先生一起去,华生,好有个照应,遇事多个主意。很明显,我们已经面临本案节骨眼上了。”
但是我们的委托人居然一点也没有急切要去的样子。
“完全瞎胡闹,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发生的事?去不是白白浪费钱和时间嘛!”
“他不知道就不会发电报给你,快回电说你就去。”
“我不想去。”
福尔摩斯表现出严肃认真的样子。
“这么一条重要的线索有人提供上来,你怎么好拒绝,安伯利先生,我感到费解了,给警方的印象也是很坏的,我们会觉得你实际上并不想急于查清这个案子。”
我们的委托人对此说法似乎颇受震撼。
“好吧,你要这样看,那我去就是了。”他说道,“老实讲,看看就有点荒唐,这种牧师竟然会知道,但是如果你认为——”
“我确认没错。”福尔摩斯语气极重地说。于是我们就准备动身上路。我们离开屋子前,福尔摩斯把我拉向一边有话另行叮嘱,可见他对此行看得非常重要。“你惟一的任务,就是一定要盯住他到那边去,”他说,“如果他跑掉或者逃回,就马上找电话打过来,简单通报一声‘跑了’。我这里作好安排,不管我人在哪里,电话都能接得到。”
小帕林顿位于支线上,交通不是很方便。我记得这趟旅程并不愉快,天气很热,火车又慢,我的同伴绷着脸不乐意,除了偶然发一句牢骚,说我们这一次旅行毫无用处,便是闭口无言。最后到了小站,还要坐两英里路的马车才来到教区牧师住宅。一位牧师,身材高大威仪,摆着神气十足的样子在书房里接待我们。我们把电报呈上去。
“哦,两位先生,”他问道,“找我有何贵干?”
“我们是,”我解释道,“承蒙你的这封电报才来。”
“我的电报!我没有发电报呀!”
“我是说,这份电报,你发给乔赛亚·安伯利先生的,关于他的妻子,还有钱的事。”
“要是开玩笑,先生,这种玩笑开得太出格了。”牧师愤愤地说,“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名字,你讲的这位先生,我也没有给人发过电报。”
我们的委托人和我面面相觑,十分惊讶。
“也许搞错了,”我说,“是不是有两个牧师住宅?这电报上,发报人是埃尔曼,发自牧师住宅。”
“这里只有一个牧师住宅,先生,也只有一名牧师,这封电报明明是伪造的,此电报的由来,要报警,要调查清楚。现在,我看没有必要再多谈了。”
就这样,安伯利先生和我遭遇冷落,退到村路旁,我感觉自己正身处英国最原始的乡村。我们去找电报局,电报局已经关门。还好,一家铁路小旅店有电话。我马上跟福尔摩斯打电话,他想不到我们跑下来是这样的结果,在那一头表示惊讶。
“怎么会有这种事!”另一端那遥远的声音说,“会有这种事!今夜恐怕,我亲爱的华生,今夜你们没有回来的火车了,都怪我没估计好时间,委屈你们要在乡村旅店过一夜。不过,那边有自然好风光,华生——自然好风光,还有乔赛亚·安伯利——有景有人好作伴。”挂电话的时候听到他咯咯的笑声。
接下来,我对身边这位同伴的吝啬马上大有领教。他本来就已经喋喋不休抱怨旅行花费,坚持搭三等车,此刻又吵吵嚷嚷不愿付旅店账单。次日早晨,总算返回伦敦,但已很难说我们两人的心情谁比谁更坏。
“顺便到贝克街,你去休息一下吧,”我说,“福尔摩斯先生会有些新的见教。”
“比昨天更不值一听,有什么用处!”安伯利说,一脸的恼恨,但最后还是跟我走了。我已经先发电报通知福尔摩斯我们到达的时间,但是一进屋,我们只看到一封信等着,说他在刘易萨姆,叫我们就过去,这真是大怪事。可是我们随后发现更大的怪事,竟看见福尔摩斯在我们委托人家中的起居室里,不是单独一个人,旁边还坐着一个表情冷漠的人。他肤色黝黑、戴灰色眼镜,领带上别一枚很突出的共济会大别针。
“这位是我的朋友巴克先生,”福尔摩斯说,“他对你的事情感到兴趣,亲自来过问,乔赛亚·安伯利先生,我们趁你不在,一直工作到现在,我们两人都有一样的问题要问你!”
“什么问题,福尔摩斯先生?”
“只问你:你把两个人的尸体怎么处理了?”
这个人撕破了喉咙大叫一声,猛地跳起来,两只枯瘦的爪子抓向空中,张开着嘴,一瞬间他活像一只可怕的猛禽。再一看他,我们发现了乔赛亚·安伯利的真面目,他是个异样的怪物,他的灵魂如同他的躯壳一样扭曲变形。在他再跌回椅子的刹那,忽地伸手往嘴上一按,像是要压住咳嗽,福尔摩斯如猛虎扑过去,卡紧他喉咙,把他的脸往地下按,一颗白色小药丸从他喘息的嘴里掉了出来。
“别抄近路,乔赛亚·安伯利,事情一定得按部就班照程序来。怎么办,巴克?”
“上门口马车。”我们那位沉默的同伴说。
“去火车站才几百码的事情,一起走吧。你等在这儿,华生,我半小时就回来。”
颜料商老家伙那巨大的骨骼里蕴藏着狮子般的力气,但在两个有经验的擒拿高手面前显得无能为力,被连拉带扯拖进等候的马车。而我,独自一人留守在这不祥的空屋里。但福尔摩斯还没到他说的时间就回来了,随同的还有一位年轻精干的警官。
“巴克留在那边办理法律手续,”福尔摩斯说,“你这以前没有见过巴克,华生,他是萨里海滨我最厉害的同行对手。你跟我讲到一个高高黑黑的人,我便不难勾勒出这个人的全貌了。他办过几件案子,办得很漂亮。对不对,警官先生?”
“他有过几次是半途插手进来。”警官回答,话有保留。
“他的手法,很显然和我一样,无常法。无常法,你要知道,有时候是最管用的方法。比如说,你严正警告老头儿,不论他说什么,都一样要成为指控他的证据,你也绝对吓唬不住这个老流氓,让他服服帖帖招供。”
“也许不能。但是我们照样断案,福尔摩斯先生。不要以为我们对本案没有自己的招数,不要以为凭我们自己就抓不到人。如果你要挤进来,不择手段,采取我们不能采取的办法,从而抢夺我们的功劳,那就请你别怪我们量小非君子。”
“没人要抢你的功劳,麦金农。我说你尽可放心,从今后我便自动退出不再露面。至于巴克,除了我关照他的以外,他自己什么也没做。”
警官这才似乎释然开怀。
“好,漂亮,福尔摩斯先生。毁誉对你影响并不大,可对我们是大不一样。报纸上有问题一追问起来,就不好办了。”
“诚然!但他们有问题总是要问的,所以有问必答便是最好的办法。比如聪明的记者穷追不舍问你到底是哪一点引起你怀疑、最后又让你断定为真正的事实呢,你怎么回答?”
警官在那里傻眼了。
“我们还没有掌握确切的事实,福尔摩斯先生,但是这错不了,嫌疑犯在三个目击证人面前企图自杀,实际上承认了他谋杀自己的妻子和奸夫。你还有什么别的事实呢?”
“你有没有准备搜查?”
“有三名警察马上就到。”
“那就行了,你很快就可以弄清全部事实。尸体所在不会很远,地窖、花园先找一找,可疑的地方挖掘一下,用不着花多长时间。这房子很旧了,自来水管是后来才接的,那必定有一个不用了的旧水井,碰碰运气试试看。”
“可是你怎么想到这一层呢?是怎么一个过程呢?”
“我先给你看是怎么进行的过程,然后再为你解释,更要为我这位心急难熬的朋友解释,他一直是劳苦功高。首先,我来剖析一下这个老头的内心状态。他是一个很奇特的人——奇特至极,我想他的归宿与其是上绞架,倒还不如关进布罗德莫囚犯精神病院。他的心理状态,是一种很强烈的属于中世纪时代意大利人的心态,而不是现代不列颠人的心理。他是个可怜又可恶的守财奴,视钱如命,妻子受不了这个苦,很容易移情他人。医生来下棋,这个角色正好落到他身上,再好不过。安伯利长于弈棋——也就有个特征,华生,长于计谋。还和所有的吝啬鬼一样,是个好嫉妒的人,而他的嫉妒心之重近于疯狂。真也好,假也好,他必定要疑心两人私通有奸情。他决心报复,想出魔鬼般恶毒狡猾的计谋。到这儿来!”
福尔摩斯领我们沿走道过去,熟悉得如同是在这家里住过的一样,到了保险室开着的门前停下。
“噗!噗!难闻的油漆味!”警官叫道。
“这里就是我们的第一现场,”福尔摩斯说,“你得感谢华生医生侦查到这第一现场,尽管他未能引出结论,但是让我抓住了这一线索。为什么这个人要在这样的时刻,让屋子充满强烈的油漆味?很明显,他是要借以掩盖另一种气味——某种犯罪的气味,引起嫌疑的气味。然后是想到这间屋子,你看这儿,又是铁门又是铁板窗——是一间密闭的屋子。把这两点事实联系起来,可以引向何处呢?我决定只有亲自来踏勘这屋子。我已经确知案情是严重的,因为我先从秣市剧院了解包厢的事——这也是华生医生侦查到的又一个要害点——知道原来楼厅B排的三十座和三十二座那天晚上都没有人来看戏。可见,安伯利根本没有去剧院,他不在家的证据就不成立了。他这一着棋是很大的失误,无意间让我心细的朋友看清了他妻子戏票的座位号码。现在的问题就是我怎样才能检查这所房子。我选了一个外乡极冷僻的村落,派人到那边去,发电报把安伯利引过去,而且算定时间叫他当天无法回得来。为防万一有失误,就由华生医生陪着他。那位教区牧师的名字,当然啦,我是从圣公会名册上找来的。到这里一切都明白了吗?”
“真是大手笔呀!”警官说道,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下不怕有人打扰,我就放手大胆破门而入。夜盗这行当,要是我存心入行,一定是职业高手。瞧我发现什么了!你看这煤气管道,沿着踢脚板过来,好,到墙角,向上,墙角这里有个开关。管子给接出进入保险室,看到了吧,到天花板中央灰泥玫瑰灯饰终止,安在装饰里面,但管口不封住,是开口的,如果把外面的开关一开,煤气就直灌这间室内。只要门窗都关好,开关开足,不用两分钟,叫关进这屋里的人,立刻丧失知觉。他用什么诡计把两人诱进这里头来,我不知道,但是一进这门,命就捏在了他的手里。”
警官饶有兴趣地检查管道。“我们有位警官提到过煤气味,”他说,“但是当时门窗都开着,再加油漆味——味儿很浓——已经充斥整个房间。安伯利在前一天就开始油漆了,据他自己说。那么,下面怎么样呢,福尔摩斯先生?”
“哦,然后,有一件事也大出我的意料。天刚亮的时候,我正在爬餐具室的窗,有一只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一个声音说:‘哈!你这老贼,盗窃什么哪?’我扭头一看,原来是戴墨镜的朋友也是对手,巴克先生。我们两人不期而遇,不禁都笑了。他好像是受了雷·欧尼斯特医生家人的委托来进行调查,得出同一结论,是谋杀案。他已经监视这房子好几天了。华生来访,被他当成了嫌疑犯。华生他是无法加以逮捕,但是现在看见有人爬餐具室的窗户,再不动手就不行了。接下来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我们就一起继续侦查。”
“为什么和他,不和我们呢?”
“因为我是根据心中的设想做个小小实验,没想到结果还令人满意。恐怕对你们而言,这根本不值一做。”
警官笑笑。
“好,也许是这样。我只晓得,有你那句话就成,福尔摩斯先生。你这案子,现在要放手,你把你的结果都移交给我们。”
“当然,这是我一贯的作风。”
“好,我以警方的名义感谢你的美意。案子是清楚了,照你说法,找到尸体也就不难了。”
“我来给你看一个小小的铁证,”福尔摩斯说,“我确信安伯利本人都不曾发现,你要获得结果,警官先生,需要设身处地想你自己会怎么做。需要动脑费点想象力,但是会有回报。现在,我们假设,是你被关在这间小密室里,没有两分钟可活了,恶魔却在门外心中狂喜,你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你怎么办呢?”
“写个字条。”
“对啦!要告诉人家自己是怎么给害死的。写纸上是不顶用的,要被他发现,只有写在墙上,才有希望让人家查看到。所以,看这儿!这踢脚板上用紫铅笔写的,潦草可是擦不掉:‘我们遭——’就这样,没下文了。”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呢?”
“哦,离地只有一英尺,可怜人已经倒在地上,是临死前写的,还没写完,就失去了知觉。”
“他是要想写‘我们遭谋杀’。”
“我看正是。如果你在尸体手中发现有紫铅笔——”
“我们会找的,你放心。可是,那些债券怎么办?显然根本没有发生盗窃案。他也确实有这些债券,我们已经查明了。”
“你可以相信他已放在什么保险地方藏好着。私奔案风声一过,事过境迁,成为历史,他会忽然找到,宣称是一对犯罪人悔过了,将偷窃的财物归还或者是逃跑途中掉了的,等等。”
“对你而言,每一个疑点似乎都能迎刃而解。”警官说,“按道理,他应该只来找我们就可以了,但他却还要找你,我不理解。”
“完全是虚张声势!”福尔摩斯回答,“他自作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自以为得计,可以借此向怀疑他的人证明:‘瞧我该做的都做了,不但找了警察局,甚至连歇洛克·福尔摩斯都找过了。’”
警官听了哈哈笑。
“我们理解‘甚至连’是什么意思,没错,福尔摩斯先生,”他说,“这是我所知道的最独具匠心的诡计。”
两天后,我的朋友扔给我一份双周刊《北萨里观察家》,上面有一连串耀眼的标题,开头是“安逸居恐怖案”,末尾是“警方战功显赫”。标题下是满满的一栏报道,叙述了案子前因后果、详情,结尾一段就来了点睛之笔,是这样写的:
聪颖绝伦之麦金农警官因油漆味而推测且辨别另有异味,即如煤气之臭味隐含其中。其大胆之推论,即保险室极有可能为杀人之现场,继而侦查导致废井中尸体之发现,凶犯狡猾已极,井上做一狗窝而伪装之。此业绩将作为专职警探高智慧破案之范例载入刑案史册。
“好了,好了,麦金农是个好样的,”福尔摩斯说,雍容大度地笑笑,“你可以把它收进我们的卷宗,华生,总有哪天要披露故事的真相。”
(192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