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圣佩德罗之虎

走了一两英里凄清的路,来到一座高大的木围门。进门是一条阴郁的栗树夹道,顺着这条弯曲的浓荫车道,我们走到一幢低矮黑暗的房屋前。在蓝灰色的夜空下,房屋显得乌黑沉沉,屋门左方的前窗透着幽幽灯光。

“由一名警察看着这屋子,”贝尼斯说,“我来敲敲窗。”他从草坪上走过去几步,手敲窗玻璃。透过灰蒙蒙的玻璃,我隐约看见有个人从火炉边的椅子上跳起来,听见屋子里传出一声惊叫。不一会儿,一个脸色苍白、喘着气的警察来开门,烛光在他颤抖的手中晃悠。

“怎么回事,沃尔特斯?”贝尼斯冲他问道。

警察用手帕擦擦额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似乎放心了。

“你来了就好,先生。夜真长,恐怕我的神经不管用,不如以前了。”

“你的神经,沃尔特斯?我看你是没有神经了吧!”

“哦,先生,这屋子太冷落,还有厨房里的那东西。你刚才一打窗,我怕是有个怪物又来了呢。”

“又来什么了?”

“鬼,先生,真的,窗上有鬼。”

“窗上有什么?什么时候?”

“大约两个钟头前,天刚黑,我坐在椅子上看报,不知怎么,我一抬头,看见下面那格窗玻璃贴着一张脸往里看。我的天哪,先生,那是什么脸呀!准要叫我做噩梦!”

“瞧你,瞧你,沃尔特斯,像是个警察讲的话吗?”

“我知道,先生,我知道,可太怕人了,先生,不承认也是不顶用。它不是黑,先生,可也不是白,说不上到底什么颜色,像是灰不溜丢土疙瘩上泼洒了牛奶。说它大小——有你两个脸盘这么大,先生。那个样子——两只瞪出的大眼珠,张着一口白牙,像要吃人的野兽。说实话,先生,我都不动弹了,气都不敢出了。后来一眨眼就不见了,跑了。我跑到外边,到林子里看,感谢上帝,什么也没见着。”

“还好我相信你是个好人,沃尔特斯,要不你这工作我要给你记个过失。要是真遇见鬼,警察的职责,怎么可以光求上帝,不上去出手逮住它!这件事,我看,你是神经紧张,眼花了吧?”

“这事不急,容易解决。”福尔摩斯说,点亮袖珍烛灯。“没错,”他很快检查了草地,回进来报告,“有十二码的鞋印,我可以确定。按照脚的尺寸来推断,该是个巨人。”

“查下来怎么样?”

“好像是穿过矮林向公路去了。”

“好吧,”警察板着脸想一下说,“不管他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反正现在是不见了,我们有更紧要的事要办。那么,福尔摩斯先生,这就让我带你把屋子看看吧。”

所有卧室、起居室都进行了仔细检查,什么也没有发现。显然,屋里人没有动过什么东西,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全部家具包括细小物件都是连屋子一起租用的,留下的衣服上都有高霍尔本的马克斯公司标记。发电报询问过,回电说衣服的钱买主都付清了,其他情况店主马克斯一概不知。还有一些零星小物品,几只烟斗,几本小说书,有两本是西班牙文,一支老式的销子发火左轮枪,一把吉他,这些都是个人物件。

“这里都没有什么,”贝尼斯说,手里拿着蜡烛,把一间一间屋子走过来,“现在,福尔摩斯先生,请随我看看厨房。”

厨房黑幽幽的,天花板高敞,位置在屋后。角落里有一摊草,那显然是厨师的草铺。桌上堆满着食物杯盘、用脏的餐具,都是昨天晚餐余下的残羹剩肴。

“瞧这儿,”贝尼斯说,“你看这是什么?”

他把蜡烛举到一样奇怪的东西前面,这东西立在碗橱旁边,像个人形,干瘪,皱缩,黑乎乎,皮包骨,说不准是个什么东西,有点像是个小矮人的銃尸。我仔细检视了一番,心想,是个小黑人木乃伊。再一看,形体蜷曲,又像是古猿。我越看越拿不准了,分不清是动物还是人。有两圈白色贝壳串挂在胸前。

“很有趣——非常有趣,真是!”福尔摩斯说,眼瞧着这具丑陋的遗物,“还有别的什么?”

贝尼斯不说话,领我们到洗涤槽,把蜡烛举向前去,我们看见一只白颜色的大禽类,躯体、翅膀、腿脚都给撕成七零八落,上面还带羽毛,乱糟糟地扔在槽里。福尔摩斯指指断掉的头,上面有垂肉。

“一只白公鸡,”他说,“太有趣了!确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奇案。”

贝尼斯先生再继续展示最后的凶案迹象,从洗涤槽底下拖出一只铅桶,桶里装的全是血。又从桌子上取来一大盘烧黑的碎骨。

“这是杀了什么,又焚尸,我们都是从火堆里拣出来的。今天早上请了一位医生来看,他说这些不是人骨头。”

福尔摩斯笑着,搓起双手。

“我要恭喜你呢,警长,你接办了这么一件极为罕见、深有教益的案子。你的能力,恕我说一句恭维的话,似乎胜过你的机会。”

贝尼斯警官的小眼睛闪着得意的光芒。

“你说得对,福尔摩斯先生。伦敦以外,我们各地的工作都停滞不前,眼下这么一件案子真是天赐良机,我当然要抓住这机会,不能错过了。这些骨头,你是怎么个看法?”

“一只羔羊,我看是,可能是小山羊。”

“还有那只白公鸡呢?”

“是奇怪,贝尼斯先生,非常奇怪,以我所见,绝无仅有。”

“是的,先生,这屋子里住的人奇怪,做的事更奇怪。其中一个已被打死,难道是他的同伴去盯住他,把他打死的?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抓他们,现在所有港口都监视起来了。不过我本人看法不一样。是的,先生,我自己的观点很不一样。”

“你有你的分析了?”

“我习惯独立作业,福尔摩斯先生,这么做是因为关系到我个人的荣誉。你已经成名了,我还在努力之中。我希望以后能够说,本案是由我独力侦办完成的,并没有靠你的帮助。”

福尔摩斯朗声大笑。

“放心吧,放心,警长,”他说道,“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我的成果,可以随时供你使用,只要你觉得需要,愿意向我索取。我想,这房子里要看的都已经看了,我的时间有限,用到别处更有收获。奥勒瓦尔①!祝你好运!”

① 奥勒瓦尔(au revoir),法语:再见。

我可以举出福尔摩斯许多微妙的举动,这些都是别人不注意的,只有我一一看在眼里,这显示他已经追上了一条关键线索。在无心的、不经意的旁观者眼里,一点也觉察不出他那灼灼有神的眼睛、轻快的举止中潜藏着激烈急切的情绪,我则确信他已有对策,正付诸行动。按他的习惯他不必说,按我的习惯我不必问,我们心气相通。我足以同享他的游猎,从旁提供一点微力将目标捕获,而不致多有无意义的打扰,分散他一门心思紧张用脑。反正只要时间一到,我一切都会明白。

所以,我等着——但是越等越失望,白等了一场。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我的朋友似乎没有向前跨进一步。一天早上,他在城里待了半天,我偶然听出他是去了大英博物馆。只除了这一次外出,他都是成天消磨于独自一人散步,要不然就是找村里的一帮碎嘴子去闲聊,留心同这些人结交。

“我知道,华生,到乡下住上一个星期对你很是值得,”他说,“看看树枝嫩芽抽绿,重见榛树柔荑花序,很是赏心悦目。我这么带上一把锄头、一只提桶、一册植物学基础读本,就可以过上几天求学问有收获的日子。”他自己这副装备打扮,寻寻觅觅,但是晚上带回来的,只见不多几株小植物而已。

我们漫步闲谈的时候,有时也遇到贝尼斯警官。他向我的同伴打招呼,一张红红的胖脸堆满笑容,一对小眼睛闪闪发光。他很少谈及案子情况,但从他的片言只语中我们听出他对事态进展不无得意。然而我必须承认,到案子的第五天,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得不惊奇。这天打开晨报,看到大字标题:

奥克肖特谜案揭晓

凶手嫌犯已经落网

我把这标题一念,福尔摩斯如芒刺在背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什么!”他叫道,“你是说贝尼斯抓到凶手了?”

“显然是咯。”我说,便念了以下的报道:

昨晚深夜厄榭及所邻地区闻讯奥克肖特凶案之嫌犯已告捕获,随即引起极大之轰动。据了解,维斯特里亚住宅之加西亚先生被发现死于奥克肖特公地,尸体有明显遭到极度暴力袭击之重创,而其仆人及厨师于同晚逃逸,毫无疑问,两人涉嫌重大。据尚未证实之消息称,被害人屋中藏有贵重物品,贵重物之受觊觎为作案之动因。贝尼斯警长承办本案,竭尽全力,获悉负案逃犯隐匿之地,研判确信嫌犯并未远遁匿迹,必藏伏于事前有备之地。然侦查之初即知凶嫌终将落网,因该厨师曾为一二商贩于窗口获见此人面目奇异而足证——系一巨大丑陋之黑白混血人,明显具有黑人形态,而皮色偏黄。彼案发后亦曾为人所目击,因其当日夜晚胆敢复归窥探维斯特里亚住宅,而受沃尔特斯警士所侦察并追踪。贝尼斯警长研判其返屋窥视必具目的,因而必欲再来,故弃守屋内而设伏于树丛。该犯果然中伏,于昨晚经搏斗被擒获。唐宁警士在搏斗中遭该野人重伤。吾人所知,嫌犯提交地方法官,需随即还押于警方,此案情因该犯之被捕遂必有大进展矣。

“我们应当赶快去见贝尼斯,”福尔摩斯叫道,拿起帽子,“趁他出发前找到他。”我们急忙上了村路。果然如我们所料,截住了警官,他刚刚从住所出来。

“你看到报纸了吧,福尔摩斯先生?”他问道,一边拿出一份报纸给我们。

“是呀,贝尼斯,我看到了。我想给你提个朋友的忠告,请不要见怪。”

“你是说忠告,福尔摩斯先生?”

“我仔细研究了这个案件,我觉得你的路子不对头,我不想让你在这条路上滑得太远,那是没有出路的。”

“谢谢你的好意,福尔摩斯先生。”

“请相信,我全是为你好。”

这时候,我好像看到贝尼斯的小眼睛有一只眼睛眼皮一抖一跳。

“我们都已经同意,各走各的路,福尔摩斯先生,我正是这样做了。”

“哦,那好吧,”福尔摩斯说,“请别见怪。”

“怎么会呢,先生。我相信你对我是一片好意,但我们是两家,不是一个系统、一种方式,福尔摩斯先生。你有你的路数,我有我的绝招。”

“那就不谈了吧。”

“欢迎你随时关心我这边的消息。这个人是十足的野人,力气大得赛过拉车的马,像魔鬼那么凶狠。唐宁的拇指差一点被他咬断,还好大家把他按倒了。这人一句英语也不会讲,叽里哇啦不知嚷些什么。”

“你们有证据证明他是谋杀主人的凶手?”

“我没有这样讲,福尔摩斯先生,我没有这样讲。我们是旗开得胜,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这原本就是讲好了的。”

福尔摩斯耸耸肩,我们就一起走开。“说服不了他就算,瞎子骑马乱闯。随便,照他说的,我们各走各的路,且看结果就是了。不过贝尼斯警官身上总有点什么怪异,让我无法理解。”

“那椅子上坐,华生,”福尔摩斯说,这时我们回到了布尔的下榻处,“情况我要让你有个了解,今夜我可能要请你帮忙。让我把本案的来龙去脉,就我所知向你摊一摊。主要案情还是简单的,不复杂,但要抓人的话,还有很大的距离,这方面还有鸿沟需要填平。

“我们回到那张条子上去,就是加西亚死的那天晚上送到他手上的那张。贝尼斯的想法,加西亚的仆人和凶案有关,我们把这暂搁一边。这是有事实根据的,因为是他安排斯科特·艾克尔斯来的,这只能出于一个目的,制造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接着是加西亚一手策划这天晚上的事,当然是策划犯罪的事,他正是死于晚上实施犯罪计划的过程之中。我说是‘犯罪’,因为只有出于犯罪阴谋,才要制造不在现场的假象。那么,是什么人要了他的命呢?肯定,策划的犯罪阴谋是针对这个人的,是这个人杀了他。推论至此,我认为我们还是站得住脚的。

“现在我们可以说明加西亚家里仆人失踪的原因。他们都是这件真相不明罪案中的同谋。如果加西亚作案得手回来了,就用得着这个英国人去作证撇清一切牵连到的嫌疑,一切都不会有问题。但是加西亚此举极度冒险,到了规定时间他还不回来,那就说明反而是他自己把命送掉了。但一切早有安排,倘若是这种情况的话,他的两个仆人就赶快躲到事先安排好的地方去,逃避搜查,藏好行踪,等待以后看机会重新再作行动。这样能充分说明事实情况吧,是不是?”

一整团乱麻在我面前似已理出头绪。我真奇怪,像往常一样,说破之前我怎么总是看不出来。

“其中一个仆人为什么要回来?”

“我们可以假设,匆忙出逃之中有珍贵的东西,他舍不得丢下的东西,给丢下了。而这个人十分固执不肯放弃,是不是这样?”

“噢,那下面一步怎么样?”

“下面一步就是吃晚餐的时候加西亚收到的那张便条,这说明在另一头有个同谋。那么另一头是哪里呢?我已经给你说过,一定是哪间大宅屋。但附近大住宅的数量不多,仅有几幢。我来这村里的头几天走访一些人,搞植物研究,趁这个机会对大宅进行侦察,了解这些宅屋主人的身家背景。其中有一幢住宅,只有这一幢值得注意,让我盯上了。那就是著名的海加布尔雅各宾老庄园,离奥克肖特那一头一英里远,距离杀人现场不到半英里。其他住宅都是安分守己的人家,生活平常,没有传奇,没有故事。但是这海加布尔的亨德森先生,地方上都说他是个怪人。怪人有怪事,因此我集中注意力在他身上,以及他屋里的所有人。

“一群怪人,华生——这个人本身是这家最怪的人。我找个合适的藉口去见他,可是我发现,他那一对深色、凹陷的眼睛多疑,我登门的真正意图,他心里已经有数。这人年龄五十光景,强壮、机灵,铁灰色的头发,两道黑浓眉都连起来了,迈腿跨着鹿步,气概不凡,有帝王相——是个凶狠、专制的人。在他羊皮纸般蜡黄的皮色下,似乎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看样子是个外国人,不是外国人也是长期在热带地方待过,人又黄又枯,可是一张皮像马裤呢一样紧绷。他的朋友兼秘书卢卡斯先生,无疑是外国人,巧克力皮肤,文绉绉,面善心却不善,像只猫,讲话温吞,阴刁刻毒。你看,华生,我们遇上的是两伙外国人——一伙是维斯特里亚住宅,一伙是海加布尔——我们的鸿沟可望弥合了。

“这两个人,一对密友,是全家的中心。但是还有一个人,是我们头一个要找的目标,更加重要。亨德森有两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十一岁,一个十三岁。有个家庭教师,伯内特小姐,英国人,四十来岁。还有一个亲信男仆。他一家的基本成员就这么些人。这一家人常常旅行,倾巢出动。亨德森是个大旅行家,经常旅行,最近一次外出一年时间,回到海加布尔也才不过几个星期。还要补充一点,他是个巨富,他想怎么就怎么,有钱样样办得到。另外一点,他家总是用着好多人,厨师、管家、男佣、女佣,一大帮,也和英国大宅一个样,吃饭人多,做事人少。

“这些情况一半是从村民闲聊中听来的,一半是我自己观察到的。最好的摸底方法是找被辞掉的底下人,有满肚子怨气。我找到了一个,真走运。说是运气,也要出去找才找得来,不找不会有运气。贝尼斯说过,我们和他是两条路子,我按我的路走,才使我找到了约翰·瓦纳,海加布尔原先的花匠,被专横的主人一怒之下辞掉。可是他和这家的其他佣人很要好,大家对主人都是又怕又恨,所以给我拿到了打开这家秘密之门的钥匙。

“怪人!华生。我不能说情况已经全摸透了,但知道了是一伙怪人。这住宅两边有耳房,仆人住一边,主人住一边。主仆房间之间不关联,膳食安排专由亨德森亲信仆人负责,东西都由一个专用门送进去,只有这一点联系。女教师和孩子很少出去,最多到花园里玩。亨德森从来不单独行动,他的秘书,皮肤黝黑,像是他的影子,跟他形影不离。仆人间闲话,说他们的主人很怕着什么似的。‘为了钱,他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花匠瓦纳这么说他,‘债主上门都还想要倒打人一耙。’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是什么人,没人知道。他们非常凶暴,亨德森有两次拿打狗的鞭子抽人,靠着他钱包满,出重金赔偿,才免于被告上法庭。

“好了,现在,华生,我们根据这些新材料来判断,可以断定那封信是出自这家奇怪的人家,是叫加西亚进行一桩预谋好的什么事情。谁写的这封信呢?一定是这宅子里的内部人写的,而且是个女人,那不是女教师伯内特小姐还会是谁?我们推理起来只有这个结论。不管怎样,我们可以作这个假设,看看因此推导出什么结论。我再要补充一点,从伯内特小姐的年龄这些情况来看,我原先一下子就想到这里头肯定牵扯到爱情方面的事了,其实不对,不是这种事。

“她写这张条子,当然可想而知是加西亚的朋友和同谋。那么她一听到加西亚被杀之后会怎么样呢?如果是属于阴谋的事,她必定守口如瓶。还有,在她的内心深处,一定极其痛苦,又不能表露,一定恨透杀死加西亚的人;可想而知,能够报仇的话,她会不遗余力。那么,我们能否见一见她呢?想办法在她身上做点什么工作呢?这是我起初的想法,但是目前我们遇上了很不利的情况。那天出事以后,伯内特小姐不见了,没人看见她的踪影,从那天至今,压根儿消失了。她还活着吗?是不是那天晚上是她叫她的朋友出来行动,她自己也遭到一样的结果?或者只不过是给关了起来呢?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弄清楚。

“你可以想见目前的困难,华生。我们没有证据,不能依法进行搜查,若把我们的行动方案提到地方法官面前,不免显得荒唐。这女人不见,证明不了什么问题。在这栋房子里,怪事不怪,一个人一星期不见不稀奇,但眼下这关节上她可能有生命危险呢。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监视这栋房子,叫瓦纳帮我忙,他负责看住大门口。我们不能让这个局面拖延下去,如果法律不管,那就我们自己来冒这场风险。”

“你打算怎么做?”

“我知道女教师的房间,可以从外面一间小屋的屋顶上进去。我准备就你我两人今夜行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是我必须承认,这一去如何,十分不乐观。这旧宅充满凶象,里面住的人可怕而危险,深入虎穴不但危险,又是知法犯法,几桩不利的事凑在一起,就如当头一盆冷水浇灭了我火一样的热情。但是,福尔摩斯并未头脑发热,十分冷静清醒,这就行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决不退缩。要知道,这样,而且只有这样,才能求得本案的彻底解决。我不说话,握了他的手: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可是,事情完全始料未及,我们的调查竟会是一个如此离奇的结局。大约五点钟的时候,正当三月的黄昏暮色刚刚降临,一个慌慌张张的乡下佬冲进我们的房间。

“他们跑了,福尔摩斯先生,搭末班车。那个妇女挣脱了他们,我把她救上马车回来了,就在楼下。”

“太好了,瓦纳!”福尔摩斯叫道,一跃而起,“华生,鸿沟立刻就能填平!”

马车里一个妇女,神经紧张,人已瘫软,尖削的瘦脸,刻画着经历这一惨剧的悲痕。垂向胸前的脸,有气无力地抬起来,呆滞的目光转向我们。这时我发现她的瞳孔已变成浅灰色虹膜中的两个小暗点,我马上知道她被灌毒,服过鸦片。

“我照您的吩咐,守住大门口,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委派的人,那个遭辞退的花匠说道,“大马车一出来,我就跟上去,一直跟到车站。她走路好像梦游似的,可是,他们要把她拽上火车,这时候她清醒过来,拼命挣扎。他们硬把她往火车上拽,她挣脱了,一纵身往下跳,我接住她,把她救上了马车,就直奔这儿来。我看到火车车窗上那张脸,可忘不了他。我只管把妇女载着就跑,要是被他这个混蛋抓到,我也要没命啦——这乌黑眼黄皮鬼。”

我们扶女人上楼,让她躺在沙发上,冲一杯浓咖啡给她喝,把药性解掉,她脑子很快就清醒。贝尼斯已被福尔摩斯叫来,眼前的情况他一看便清楚了。

“啊,先生,正是我要的证人,你帮我找来了,”警官握着我朋友的手,热情地说,“我一开始找的就是这一条线索,和你同一条线索。”

“什么!你追踪亨德森?”

“啊,福尔摩斯先生,你藏进海加布尔树丛,我可是爬在庄园里的树上,看着你在下面,只看谁先到手证人。”

“那么你为什么要逮捕那个黑白混血人?”

贝尼斯咯咯地笑。

“我算准了这个亨德森,他自己说叫这个名字。他已警觉到有人在怀疑他,只要一感到有危险,他就要销声匿迹,不再行动。我逮捕了别人,让他造成错觉,以为我们已将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我知道他就此松懈,以为没事,这就让我们有机可乘找到伯内特小姐。”

福尔摩斯手搭警官的肩头。

“你会高升,你有天赋,有直觉。”他说。

贝尼斯高兴得满脸绯红。

“这一星期来,我派了个便衣守候在车站。海加布尔的人一露脸,他就紧盯上去。可是伯内特小姐一脱身,他便顾此失彼了。谁知道,是你的人把她接了来,一切也就顺利了。没有她作证,我们不能抓人,这很清楚,所以我们赶快要录得口供,越快越好。”

“她正在恢复当中,”福尔摩斯说,望一眼女教师,“可是请你告诉我,贝尼斯,这亨德森是什么人?”

“亨德森,”警官答道,“就是唐·牟利罗,从前被称作‘圣佩德罗之虎’的就是他。”

圣佩德罗之虎!一闪念之间,让我想起这个人的全部历史。他的名字,就是以文明之名统治国家最荒淫无耻、最嗜杀成性的一代暴君的代名词。他体壮如牛,精力无限。他无法无天,无所忌惮。他拥有绝对的权力凌驾于国民之上,淫威肆虐于一个忍辱怕事的民族长达十一二年之久。一提起他的名字,便使整个中美洲震惊、恐惧。那个时期的最后几年,全国爆发了反对他的起义。他残暴而极狡猾,一闻风声不对,就秘密转移财富,装上一艘船,由他的亲信驾驶出逃。起义军第二天冲进宫中,已经人去楼空。这个独裁者带着财物连同他的两个孩子、他的秘书逃之夭夭,从此在世上销声匿迹。但是他的名声不绝,欧洲报纸还拿他作为题材常有评论。

“是的,先生,唐·牟利罗,圣佩德罗之虎,”贝尼斯说,“你查一查就知道,圣佩德罗的国旗是绿白两色旗,同那封便笺上提到的一样,福尔摩斯先生。他自称亨德森,可是我追查到了他过去的底细,从巴黎、罗马、马德里一直到巴塞罗那,他的船是一八八六年到达那里。人们在找他复仇,始终不放过他,但是直到现在才把他找到。”

“是一年前找到他的,”伯内特小姐说道,她已经能够坐起来,现在激情地参与谈话,“有过一次,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可是邪恶之灵庇护他渡过难关。现在,又是一次,是高贵、侠义的加西亚倒下了,那个恶魔还是毫发未损。但是我们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前仆后继,总有一天正义要得到伸张,就像太阳明日一定要升起,这是必然的。”她捏紧着纤弱的手,仇恨与疲倦使她脸色极显苍白。

“这件事你是怎么卷进去的呢,伯内特小姐?”福尔摩斯问道,“一位英国女士怎么参与这样一件外国人的凶杀案呢?”

“我参与,是因为要伸张正义,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路好走。圣佩德罗几年前血流成河,英国法律管了没有?这个人搜刮民脂民膏装船运走,英国法律管了没有?在你们眼里,这些都好像是在别的星球上犯的罪。可是我们知道,悲哀和苦难使我们认识了真理。对我们来说,下地狱,哪个魔鬼都不如胡安·牟利罗②那么凶恶可怕。只要大批冤魂在呼唤要向他报仇雪恨,我们在世上活着也不安宁。”

② 胡安·牟利罗:即前文所说的唐·牟利罗。

“的确是这样,”福尔摩斯说,“正如你所讲,我听说他无恶不作,残暴无比。你是怎么受其害的呢?”

“我把全部实情告诉你们。这个恶棍,凡是他认为对他有所不利的人,他就找借口格杀勿论。我的丈夫——说明一下,我的真名叫维克托·杜兰多夫人——我丈夫是圣佩德罗驻伦敦的公使。他在伦敦认识我,同我结婚。他是世上少有的品德高尚的人。很不幸,牟利罗听说他很孚众望,就找个借口召他回去,回去就把他枪毙了。丈夫临行前也有预感此去凶多吉少,所以拒绝带我一起走。他的财产被没收,留给我的是一点微薄的收入,一颗破碎的心。

“不久暴君垮台了,逃亡了,你们都知道。他毁灭了多少人的生命,他们亲近的人、接近的人也都株连遭殃,受迫害,遭杀戮。人民要算这笔账,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大家组织起来,建立一个社团,大仇不报,社团不散。我们发现逃亡的暴君更名亨德森,我受命打入他的家中,不断向外提供他行动的情报。我可以办到,当家庭教师安插到他的家里。他想不到每天同桌吃饭的这个女人,她的丈夫就是被他一纸调令从此不得生还。我给他是笑脸迎奉,管教他的孩子,等待着时机。在巴黎的时候曾有过一次机会,但是不成功。我们之后赶快避走,七绕八弯,这里那里跑遍整个欧洲,摆脱追杀,最后回到这幢房子,这是他初到英国就租下的。

“这里当然也有正义之士在候着他。加西亚,他是圣佩德罗前高官子弟,知道他要回来,便带两个忠诚可靠的助手充当下人,三个人胸中燃着一样的复仇之火。加西亚白天没法下手,牟利罗处处严密提防,不带保镖卢卡斯决不外出。卢卡斯在当年一起得势的时候真名叫洛佩斯。可是夜里他一个人睡,这是一个机会。那天晚上,按照事先的安排,我给我的朋友送去最后的情报。因为这个魔王永远处在警觉之中,不断调换卧室。我必须注意让所有的房门都打开,同时在朝向车道的窗上发出绿光或者白光为信号,表示行动安全或者行动推迟。

“可是事情出了毛病,可能是我引起洛佩斯的怀疑,那个秘书。他暗中跟踪我,等我写好信,他就猛扑上来。他和他的主人一起把我拖到我的房间,骂我是叛贼。如果他们能逃避杀人后果的话,他们早就用刀把我捅死了。最后,两人争议下来认为把我杀死太危险,倒是可以趁这个机会把加西亚除掉。他们塞住我的嘴,牟利罗扭我的胳膊,逼我说出地址。我发誓,如果我知道这会让加西亚送命的话,我宁愿被扭断胳膊也不会说。洛佩斯在我的信上写好地址,用袖子纽扣压过封好,叫仆人何塞送去。他们怎么将加西亚谋害,我不清楚,但知道是牟利罗亲自动手干的,因为洛佩斯要留在屋里看住我。我估计是,牟利罗埋伏在小路弯弯曲曲通过的矮树丛里,等加西亚走过来,就把他打倒。起先他们打算等他进屋以后再杀死他,追究起来就说是打死一个窃贼,但是他们商议下来觉得不妥,因为这会卷入一场官司,他们的身份就要暴露,就要更加招来打击。加西亚一死,追杀可能也就停止,因为这一来,或许可以吓阻其他人,会放弃作下一步行动的努力。

“要不是有我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现在就能逍遥法外。不用说了,我这条命好几次险遭毒手。我被囚禁在我的房里,他们百般威吓,残酷折磨,要摧垮我的神经——请看我肩上这个刀疤,手臂上道道伤痕——有一次我想朝窗外喊叫,他们塞东西把我嘴堵住。就这样被关了整整五天五夜,不给吃不给喝,让你身体、精神无法支撑下去。今天下午,让我好好吃了一顿午餐,可是我一吃就知道给我下了毒。我昏昏沉沉像在梦中,记得被半扶半拽上了马车,又这样上了火车。这时候,火车要开动了,我忽然间脑子清醒,我的自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火车一动正是好机会,便奋不顾身跳下车。他们想拉我回去,要不是这位好人相助,把我救到马车上,我永远也别想脱得了身。现在,我感谢上帝,我终于逃离了魔掌。”

我们聚精会神地听了这篇难得一听的叙述,还是福尔摩斯先打破沉默。

“我们的困难还没有过去,”他说着,摇摇头,“我们的警察行动结束了,我们的法律行动开始了。”

“正是这样,”我说,“律师巧言善辩,可以说成是自卫行动。犯下上百次罪都没事,这一次上法庭,倒还是他们有道理。”

“放心,放心,”贝尼斯快活地说,“我看诉诸法律反倒更好。自卫是一回事,而蓄谋把人诱出,达到杀害的目的,则是另一回事;不管你是出于什么防备他的危险等等理由,都不行。放心,没事。法律上,我们绝对站得住脚,叫海加布尔大宅里的房客下一回上吉尔福德巡回法庭,便见分晓。”

然而这是一桩历史案子,要让圣佩德罗这只虎得到惩罚还得有一点时间。他和他的死党有勇有谋,他们进入埃德蒙顿大街的一栋寄宿宿舍,再从后门溜出到了柯松广场,就这样甩掉追捕的人。那天以后,英国再也不见他们的踪影。过了六个月,一个叫蒙塔尔法侯爵的人和他的秘书鲁利先生,在马德里艾斯库里亚尔饭店遭暗杀,这桩案子被归咎于无政府主义,凶手一直未抓到。贝尼斯警官到贝克街拜访我们,拿来了这两个人的复印照片,秘书是个黑脸,他主人的相貌,一副威严的气势,一对慑人的黑眼珠,两簇浓眉。至此,已毫无疑问,虽然延误了时机,正义毕竟还是得到了伸张。

“这是一件复杂、混乱的案子,我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抽起了晚上的一斗烟,说道,“你不可能看得那么简洁、准确,一点也不引起误入歧途岔路。它涉及两大洲,关系两群神秘人物,再加我们高尚可敬的斯科特·艾克尔斯这位朋友登场,让我们觉得被害的加西亚耍弄阴谋诡计,是个很有心计手段的人。所以侦破全案可以说是很了不起,在十分混杂的迷雾丛林中,我们靠着警官的有力合作,得以紧紧抓住主线,从曲曲弯弯、盘根错节中择路走了出来。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问题吗?”

“那个黑白混血人厨师转回来,是为了什么目的?”

“我想,厨房里那样怪物能说明这个问题。这个人是圣佩德罗原始荒野的森林土人,这样东西是他的神物。他和同伴逃到预先指定的隐蔽地方——是他的同伴已经先到那里,这没问题——同伴劝他这件东西会拖累他们,先丢下别带走。但是混血人舍不得丢弃,第二天赶回来,在窗上张望,发现警察沃尔特斯正看守屋子。他为这件事等了三天,出自虔诚或者说是迷信,驱使他再试一次。贝尼斯警官,他一向机警,在我面前表现得不当它一回事,其实很重视这一点,而且设下圈套,让这头野兽自投罗网。还有什么问题,华生?”

“撕烂家禽,一桶血,烧焦的骨头,这神秘的厨房里那么些神秘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笑笑,打开笔记本翻到一个条目。

“我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在大英博物馆查阅这个问题,还有别的问题。这里摘录了埃克曼著的《伏都教和黑人宗教》中的这一段话:

虔诚之伏都教信徒皆视献祭牺牲为头等之要事,祭牲以慰其不洁之神。最高形式以杀人为祭典,继而行人肉宴。通常祭品为一白公鸡,须活鸡拔毛,并撕裂作碎片,或将一黑山羊割喉而火焚之。

“所以你看,我们的这位野人朋友举行仪典祭奠是很正宗的。其实纯属荒诞,华生,”福尔摩斯又道,缓缓合上笔记本,“但是,从荒诞到恐怖,仅一步之差,我这说法不无道理。”

(1908年)


results matching ""

    No results match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