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屋伏击

一八九四年春季,尊贵的罗纳德·阿德尔莫名其妙突遭谋杀,引起全伦敦的关注,上流社会尤其为之惊恐不安。公众虽然从警方的调查中对案情多少有所了解,但详细情况秘而不宣,因为案子的起诉条件已经完全充足,也就没有必要将事实全部公布。只是到了现在,将近十年以后的今天,才允许我补足全案缺损的环节,此案便更值得令人注目。案子本身确实饶有趣味,但是这点趣味对我而言,与另一桩以后发生的完全意想不到的事相比,就简直微不足道。那件事才确实使我感到巨大震惊,是我此生所经受的最为奇异的历险。即使到了今天,时隔如此之久,只要一想起来先是不寒而栗,回头又感觉是一股兴奋而惊疑的心潮涌动胸中。读者公众每看到我所写某位人士杰出非凡的头脑和行动,便颇有兴致,但是之所以我再也未能把我所知与大家分享,我要向诸君说明,要不是该人士亲口明令禁止,那原本是我极愿意履行的首要义务;这项禁令他直到上月三日才告解除。

我同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亲密友谊,致使我对刑案侦破产生浓厚兴趣,这是可以想见的事。在他失踪以后,我的这种兴趣也并未终止,对公诸报端的各种刑事案件,件件不忘悉心研读。我还甚至多次尝试,运用福尔摩斯的方法加以推理解释,私下里颇自鸣得意,尽管成功不多。但是还没有哪个案件像罗纳德·阿德尔惨案那样吸引我。我读到此案审讯中的举证,便立即认定是蓄意谋杀,但凶手是一人或是几人都还不得而知,我就比过去更清楚地认识到福尔摩斯去世给社会带来的损失。这件奇案我可以确定,有几处问题福尔摩斯会加以注意。他作为欧洲第一刑侦专家,以他训练有素的观察力和特别敏锐的警觉性,警方倘能有他的辅助,定能得到他先期的指点。我整天巡回出诊,同时把这案子翻来覆去地想,但找不出一个令我自己尚能满意的解释。虽然公众对审讯结论已耳熟能详,但我还得在此不厌其烦地把事实重述一遍。

尊贵的罗纳德·阿德尔是梅努思伯爵的次子,其时伯爵为澳大利亚殖民地的一位总督。阿德尔的母亲从澳大利亚回来做白内障手术,同儿子罗纳德、女儿希尔达一起住在公园路四二七号。这个年轻人出入上流社会——人尽所知,他向无仇人,也无任何不良行为。他和卡斯特尔斯的伊迪丝·伍德利小姐订过婚,但几个月前双方同意解除婚约,此后并没有留下感情创伤。说到其他方面,此人生活圈子很窄,生活方式很传统。他性格冷漠,好清静。可就是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青年贵族,大祸突然降临到他头上,死得非常离奇,非常出人意料,时间是一八九四年三月三十日夜里十点到十一点二十分之间。

罗纳德·阿德尔喜欢打牌——经常打,但是下注不大,从不豪赌。三个牌戏俱乐部鲍尔温、卡文狄希和巴格特尔,他都是会员。情况是,他遇害的那天,吃过晚饭在卡文狄希俱乐部打了一局惠斯特;这天下午他也在那儿打牌。和他一起打牌的几个人——莫瑞先生、约翰·哈代爵士和莫兰上校——都作证打的是惠斯特,各人的牌好坏都差不多,阿德尔大概输掉五英镑,就没再输了。他手气很好,输这么一点根本不算什么。他几乎每天不是在这个俱乐部就是在那个俱乐部打牌,但是打得很小心谨慎,一般总是以赢家收牌。证词表明,几星期以前,和莫兰上校一起搭档,他一口气竟赢了戈弗雷·米尔纳和巴尔莫洛勋爵四百二十英镑之巨。他最近的情况,调查下来就这么一些。

案发当天晚上,他从俱乐部回来是十点整。母亲和妹妹晚上外出串门去了。女仆陈述听见他走进二楼的前厅,这里一向就是他的起居室。女仆已经生好了火,因为有烟,她把窗子打开一扇。一直没听见这屋里有什么响声,直到十一点二十分,这时间梅努思夫人和她女儿回家了。她要进儿子房里去道个晚安,可是房门从里面反锁着。她们喊门、敲门,都不见回应,于是叫来人,把门撞开,才发现不幸的年轻人倒在了桌旁,脑袋叫左轮枪子弹打开了花,可怕得很。房间里没有任何武器,桌上有两张十英镑的钞票,还有银币、金币十七英镑十先令,按钱数分别码成小堆。还有一张纸,上面是一行行俱乐部朋友的名字对着数字,看得出,临死前他是在清算打牌的输赢账。

把现场仔细一检查,反而使案情变得更加复杂。首先,年轻人把房门从里面闩死,这是什么道理?要么,门是凶手闩的,作案以后跳窗逃走。可是,跳窗高度至少有二十英尺,下面是一个藏红花坛,花儿正开得旺盛。花也好,地也好,都没有踩踏过的痕迹,房屋外面隔开公路的那窄条草坪上,也没见脚印。所以,显然是年轻人自己把门闩上的。那么,他是怎么死的呢?攀爬窗子却不留痕迹,没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假定是从窗外开枪,一支左轮枪能打得那么准,这个人的枪法真是了不得。另外,公园路是一条大道,人来车往川流不息,离这住宅不到一百码就是个马车站,却没有人说听见枪声。然而,人就这样死着,是左轮枪子弹打的,是软头子弹,弹头开花,击中要害立即毙命。这就是花园路奇案的情况,由于一点也摸不着作案动机,案子就更显复杂。正如我已经说过的,年轻人阿德尔,并无冤家仇人,屋子里钱财也没动分毫。

我脑海里整天翻来覆去琢磨案情,希望自成理论,把案子的来龙去脉说它个头头是道,要找出窍门,就如我的亡友所强调,侦查工作每现突破口,务必抓牢。然而我得承认,始终无甚进展。傍晚,我漫步穿过公园,六点钟光景走到了公园路的牛津街口,一伙闲人聚在人行道上,仰头对着一处窗户看,我顺着方向望去,正是我要观察的那所房子。有个瘦瘦高高的人,戴副墨镜,我猜他准是个便衣警探,正在高谈阔论推测这个案子,旁边人都围着他听得起劲。我挤上前凑近他一听,简直荒唐。我听着无聊,便往后退,不小心碰了身后一个残疾老头,他捧的几本书给碰了掉在地下,我赶紧给他捡起来,记得有一本书的书名是《树木崇拜的起源》,我马上想这老头一定是个穷藏书家,收藏些珍稀书籍,或是买卖,或是玩赏。我向他连声道歉,说没注意不小心。很显然,我卤莽碰掉的这些书,在他主人眼里是极为珍贵之物,老头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我望着他弯腰曲背、飘着连鬓白须消失在人群中。

多次观察公园路四七二号,对弄清我感兴趣的这桩疑案没有什么帮助。住宅和大街由半截是栅栏的矮墙隔开,栅栏墙高不过五英尺,谁都很容易翻墙进花园。可是窗户就高不可攀,没有水管之类的东西可以借助爬墙,再有本事也攀不上去。我对此更觉迷惑不解,只好折回肯辛顿。进书房还没五分钟,女仆来说有人要见我。叫我大为吃惊的是来者非旁人,就是那个古怪的旧书收藏家。白发蓬松中一张瘦削干枯的脸,正望着我,那些宝贝珍爱书,不下十来本,夹在右臂下。

“你没想到是我吧,先生。”他说,嗓音怪而嘶哑。

我承认没有想到会是他。

“哦,真过意不去,先生,我刚才一瘸一拐跟在你后面,真巧,看见你走进了这幢房子,我心里就想,要进屋见见这位好心的先生,打个招呼,刚才我态度不好,可没有一点恶意,你还帮我捡起了书,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么点小事,何必认真,”我说,“那么说你熟悉我住的这儿?”

“哦,先生,不揣冒昧,我还是你的邻居呢,你知道教堂街这拐角上,那个小书店,就是我的。所以认识你很高兴,当然是啰。大概你也爱藏个书什么的,这儿有《英国鸟类》、《卡图卢斯》①和《圣战》——挺便宜的,本本都便宜。再来五本书,你书橱第二格就可以放满了。现在你自己看,不那么整齐,你说是吗,先生?”

① 卡图卢斯(Catullus),生活于公元前1世纪,罗马抒情诗人,以写给情人的爱情诗闻名,对抒情诗的发展颇有影响。

我转过头去看看身后的书橱,当我回过头来,书桌对面站着的竟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在对我微笑。我倏地跳起,完全惊呆,盯住他有几秒钟。接着,我准是晕了过去,这是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确实有一片白雾蒙住我的眼睛在打转,等白雾消散,我才发现我的领口解开着,嘴唇上有着白兰地辛辣的余味。福尔摩斯向我的椅子俯着身,手里拿着他的扁酒瓶。

“我亲爱的华生,”他这说的话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真是万分抱歉,我万万没有想到会让你吃惊得这个样子。”

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福尔摩斯!”我叫道,“真的是你?你还活着,真的吗?那个死峡谷,怎么让你爬出来的?”

“别急,”他说,“你能讲话没事了吗?看我无事生非,来了还演什么戏,把你惊吓成这样。”

“没事,我好了。可是,真的,福尔摩斯,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天哪!想不到啊,是你——实实在在是你,不是别人——站在我书房里了。”我又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摸着那里面精瘦而有力的胳膊。“哦,你不是鬼,真的不是,”我说,“我亲爱的老伙计,看到你,我真高兴死了。坐,坐下,跟我说,是怎么给你逃出死峡谷,活了命的。”

他在我对面坐下,老模样,从容不迫,点上一支烟。他穿着破旧的礼服大衣,就剩这点书商的样子,其余,那白发和旧书都堆在了桌上。福尔摩斯看上去比过去更精瘦了,机警如鹰似的面容显得苍白,这就告诉我,他近来的生活并不正常。

“能直起腰了,真舒服,华生,”他说,“一个高个子装得矮掉一英尺,一连撑上几个小时,可不是好受的。现在,我亲爱的伙计,解释的事情嘛,我们眼下有一件艰巨危险的工作,夜里要干,我想请你合作呢,等这个工作完了以后,再把情况一五一十说给你听,这比较好吧。”

“我满肚子疑问好奇,真想先听为快。”

“今儿晚上和我一起去吗?”

“随时随地听你差遣。”

“很好,一如从前。出发之前还有时间吃一顿晚饭。好,那么,讲讲峡谷的故事。我从峡谷出来,没费劲儿,道理很简单,我根本就没有掉进去。”

“你没有掉进去?”

“没有,华生,我根本没有掉进去。我给你的字条,完全是真的,是真话。我一看见莫里亚蒂教授站在小道上拦住了去路,他那个凶神恶煞的样子,我也横下心,自己的命就到此为止吧。从他一双灰眼睛中,我看出他是铁了心了。我同他讲了点条件,他最后放一马宽限点时间,让我写上一张条子,就是你后来拿到的。把条子、香烟盒还有手杖都留下放好,我就走上小道,莫里亚蒂仍旧盯住我。我走到了绝境,站住了。他没有掏武器,突然冲过来把我拦腰抱住,他清楚,他一切都已完蛋,惟有报仇,找我拼了。我们两个在瀑布旁扭作一团,还好我懂日本摔跤术,我这一手以前用过好几回,很管用。我从他两臂中脱出来,他恐惧得狂吼狂叫,没命地踢了一阵子,两手在空中乱抓。可是他用尽力气也是白搭,脚一个腾空,人栽了下去。我探头向下看,看见他一个劲直往下掉,啪一下砸在一块大岩石上,身子又给弹出去,轰隆嗵掉进水里。”我听福尔摩斯讲述,听得直发傻。他一边说一边噗噗喷着烟。

“可是脚印不对啊!”我不禁说道,“我明明看见,不会看错,两个人是朝前走的脚印,没有往回走的脚印。”

“那是这样的,教授坠崖身亡,一刹那间我想到,千钧一发,命运之神挽救了我,而莫里亚蒂,我知道绝不止他一个人发誓要我的命,至少还有三个人,他们头儿一死,更对我恨之入骨,要向我复仇。当然都是不要命的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总能搞掉我。再一想,要是全世界都说我死掉了,他们就必定肆无忌惮,这号人,他们准要马上露面,那我就迟早能把他们除掉。到了那个时候,我再出来宣告我仍旧活在人世也不迟。脑子运转可真是快,莫里亚蒂教授还没有在莱辛巴赫瀑布沉底,我已经把这一切做法全想妥了。

“我站起来,看看身后的悬崖。在你那篇我后来读得津津有味的生动描述中,你断言那是绝壁。其实不对。岩壁上有一些小小的踏脚点,还看得见有几处岩石突出在外。悬崖太高,攀登到顶显然是不可能的,要是走潮湿的小道出去,一定会留下脚印,也不行。要么,把鞋倒过来走,可以的,类似这样我以前也做过,可是,同一方向这三对脚印,一看其中就有骗人的把戏。想到最后,只有冒险攀登上悬崖这一条道可走。可也真是铤而走险哪,华生。瀑布在下面咆哮轰鸣,我不是个富于想象的人,可是不假,我就听见好像是莫里亚蒂的声音在峡谷深沟里一个劲儿向我叫唤。一失足可就是千古恨。有几次,旁边草丛一把没能抓住,脚在湿漉漉的岩石凹口上一个打滑,心想这下完了。可是我拼命往上爬,终于爬上一块突出的岩石,有好几英尺宽,上面长满柔软的绿苔,我可以舒舒服服躺着,又不被人看见。我在这儿四脚朝天的时候,你,我亲爱的华生,同所有跟来的人在那儿东看西找,连我个尸体都没看见,好不伤心。

“最后,你当然以为我是死了,虽然完全错误,也确实是意料不到。你只好离开,回到旅馆,剩下我一个人。我原想我的历险可暂告结束吧,可是别想得美,马上给颜色看了,接二连三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呼啦啦一块大石头,从上面飞下来,擦过身旁砸向小道,又蹦起来掉进了峡谷。我起初想,不过是偶然落石吧,可是,等我抬眼往上看,看见伸出在暗暗的天空有个人头。第二块石头接着下来,砸在我躺着的凸岩上,离我脑袋还不到一英尺。这下,意味着什么很清楚了。莫里亚蒂不是单枪匹马,有个党羽——我只一瞥就知道这个党羽有多么厉害、多么危险——教授动手,要把我干掉,那时这个人在守望。他一定躲在什么地方,在暗里我看不见。他朋友的下场,我怎么脱身,他都亲眼目睹。他等候机会,然后绕到悬崖顶上,同党没成的事,他要继承遗志干下去。

“不容我细想,华生,又看见那张鬼似的脸从顶上伸出来,知道又一块石头要来了。我就沿山道向下爬,往下爬可不是轻松事,比往上爬要困难百倍。我没时间想什么是危险,我双手刚抓住岩石边把身子腾空,又一块石头呼地一声从我身边掉下去。我下到一半的时候,一脚踩空,摔了下去。不过还好,上帝保佑,是摔在小道上,只破点皮,出点血。我赶快跑,在山上摸黑赶了十英里路。一星期以后,跑到佛罗伦萨。到了这个时候,保管世上已无人知道我的下落。

“那个时候我只有一个人可以接头——哥哥迈克罗夫特。对你,我只得再三道歉,我亲爱的华生,没办法,所有这一切就是要人们相信我已经死掉。事情也只好这样,如果你不相信我真的死了,我不幸的结局你不会写出教人信服的文章。三年来有好几次,我想提笔给你写信,可总是担心你对我太关切,会使你稍不谨慎就泄漏我的秘密。也为同样的原因,今天晚上,你碰掉了我的书,我也只能避开你,因为那时候我正处境危险,你若是稍有惊奇激动的表现,就要引起别人注意,暴露我的真实身份,后果将不堪设想,无法弥补。至于迈克罗夫特,我不能瞒他,因为我得问他要钱用。事情的进展,在伦敦不像我原先希望的那么顺利,对莫里亚蒂匪帮的审判,漏掉两个极凶恶的要犯,也是与我不共戴天的敌人,竟让他们得以逍遥法外。于是,我远赴西藏旅行两年,游游拉萨,拜访大喇嘛,度过好些日子,感觉很有乐趣。你大概读过那个考察报告,是个名叫西格森的挪威人写的,写得很出色。但是我相信,你绝对想不到里面读到的正是你这个朋友我的消息呢。后来我经过波斯,拜访了圣地麦加,又到喀土穆访问哈里发②,时间不长,但内容丰富,把访问的结果写报告给了外交部。回到法国,进行煤焦油衍生物的研究,花了几个月时间。这项研究是在法国南方蒙彼利埃的一个实验室里进行的。研究有成果,满意结束,又听到我的夙敌只有一个在伦敦,我就准备动身回来。这时正好又出了这桩公园路奇案的新闻,于是加速行动。这件案子很吸引我,因为是非曲直,对我个人来说,恐怕是再试身手最难得的机会。我立即回伦敦,到贝克街自己的家里。我一进门,差点儿把哈德森太太吓死。看到屋里原封不动,迈克罗夫特把我的几间房间,还有文件纸张保持得一切如旧。于是乎,你瞧,我亲爱的华生,今天两点钟,我在自己的老房子里坐在了我的旧椅子上,一心只希望看到老朋友华生还来坐他以前一直坐的那把椅子。”

② 哈里发(Khalifa),伊斯兰政教合一的国家元首的称号。

上面就是四月的一个晚上我听到的激动人心的叙述——要不是亲眼看见这个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颀长精瘦的个儿、机智热诚的面容,活生生就在面前,我怎么也难以置信这篇叙述。我自己处于丧偶之痛,他有所耳闻,嘴上不说什么,行动上深表同情,给我安慰。“工作是悲伤最好的抚慰药,我亲爱的华生,”他说,“今夜我给我们两个一起安排了一项工作,如果能把这事成功了结,那就不枉在这个星球上做一世人。”我想叫他告诉详情,但他不多说。“直到明天早晨,够你听够你看,”他回答道,“往事足足三年,有得讨论,讨论到九点半,届时我们开始进行伟大的空屋探险。”

又如旧时一样,一到时间,我挨着他坐在了一辆双轮马车中,我口袋里藏好左轮枪,对此历险心中忐忑。福尔摩斯则是冷静、镇定、沉默。街灯一道道亮光闪过他严峻的脸,我看到他紧抿薄唇,皱眉深思。我不知道伦敦罪恶丛林的幽暗之中我们要打的是什么野兽,但是从老猎手的表情来看可以确信,此次征途充满艰险——透过苦行僧般的阴郁不时泛起严厉的冷笑,预示所猎目标凶多吉少。

我原以为我们一定要去贝克街,但是福尔摩斯让车停在了卡文狄希广场拐角地方。我看见他跨下马车,先向左右两边望望,接着每过一条街他都要特别注意有没有人跟踪。我们走的路完全是一条独特的路线。福尔摩斯对伦敦的旮旮旯旯都是了如指掌,这会儿他熟识路径健步如飞,横穿小巷,绕过马厩,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最后到了一条小马路,沿边都是灰不溜丢的旧房子,由此通到曼彻斯特街,再到布兰福特街。然后迅即拐入一条窄巷,经过一扇木门,是个荒落的庭园,拿出钥匙,打开一幢屋子的后门,我们一起进去,他随手把门关上。

里边漆黑一片,很明显这是一幢无人居住的空屋。我们脚底下的光地板在叽叽嘎嘎地响,我伸出手摸墙,触摸到的是墙上挂着的条条破墙纸。福尔摩斯冰凉细长的手指紧握我的手腕,领我向前,走过一条长廊,昏暗中隐约看见一个门楣的扇形气窗。福尔摩斯在此向右一个转身,我们就进入一间四方形大空屋,空屋四周暗黝黝,只有屋中央靠外面街上的灯照着一点亮光。这里近旁没有街灯,窗户积满厚厚的灰尘,在里边,除了彼此的身影轮廓,我们什么也看不清。我的同伴手搭着我的肩膀,嘴凑到我的耳边。

“知道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吗?”他轻声说。

“那不就是贝克街嘛。”我回答,透过模模糊糊的玻璃窗向外望着。

“一点不错。我们是在卡姆登宅,这里就在我们自己老屋的正对面。”

“我们来这儿干什么?”

“因为这里位置好,对面华屋广厦好风光一览无遗。过来,我说亲爱的华生,靠近窗这边走一点,不过小心别叫人看见了。好,你看看我们住的老房子——你那么多神奇故事不都是从那里面炮制出来的吗?我不在这儿三年,是不是我已经消失得全无踪影,不再会有奇迹令你吃惊?”

我轻轻上前,向外张望那扇熟悉的窗子。当我对着那窗把眼神一定,倏地抽了一口气,惊叫起来。那窗下着窗帘,屋里的烛光点得很亮,一个人影,坐在椅子里,映在照亮的窗上,轮廓分明。影子的模样丝毫不爽,那头的样子,那宽宽的肩膀,一看就没错。脸半侧着,一幅剪影,像老辈人喜欢的衬纸黑剪影。那活脱脱是一个福尔摩斯。我奇怪得胡涂了,不禁伸手去摸摸,他是不是正站在我旁边;他正在不出声地笑得浑身颤抖。

“怎么样?”他问。

“天哪!”我叫道,“妙极了。”

“这便确证无误,本人可算得岁月流逝、身心不枯,惯技不废、新招迭出,”他说道,听得出为自己艺术手法的高明,口气兴奋而得意,“像真的一样,不错吧?”

“不错,我简直要发誓说那就是你本人。”

“手法如此之高明,多亏格勒诺布尔的奥斯卡·默尼埃先生,他花了几天时间做模子,做成一个蜡像,半身像。其余的事情,今天下午回到贝克街我自己做,加以布置。”

“什么目的呢?”

“目的嘛,我亲爱的华生,有那么些人,一定要叫他们相信我人就在这里,实际上我不在,在别处。”

“你认为住所受人监视了?”

“我清楚,有人在监视。”

“是什么人?”

“我的夙敌,华生。那帮子老对手,他们的头子,在莱辛巴赫瀑布底下永远沉默了。你该晓得,他们清楚,也只有他们清楚,我还活着。他们等着,相信我迟早要回到住所这地方来,所以不断守候。今天早晨,让他们看见我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们派出监视哨,我向窗外一望就望见了。放的这个哨于我不足以构成危害,此人名叫帕克,杀人越货为生,单簧口琴倒吹得极拿手。这个人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他背后的那个人,相当难对付。莫里亚蒂的刎颈死党,就是在悬崖上下手推岩石的那个家伙,伦敦要犯,极狡猾极危险。就是这个人,今晚要对我下手,华生,可是,这个人并不知道我们正要对他下手呢。”

我朋友的计划将一步步实现。从这个近便而隐蔽的地方,使监视者反被监视,跟踪者反被跟踪。对面那个轮廓分明的人影,是个狩猎诱饵,我们才是猎人。我们一起静静地站在黑暗中,注视着前面的路上人影匆匆地走过来又匆匆地走过去。福尔摩斯不出声,不动弹,当然我知道他正全神贯注,高度戒备,他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过往的行人。这是一个黑暗、阴湿又喧嚣的夜晚,风穿长街呼啸而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都裹住了外套、围紧着脖子。有一两次我好像看见是同一个人反复出现,我还特别注意到有两个人在稍远的街那头一所房子的门道里避风。我让我的同伴注意他们,可是他不耐烦地轻轻咕哝了一声,照旧只顾自己望着街。有几次他跺跺脚,手指敲敲墙壁,表现烦躁,我很清楚,他是在担心计划会不会落空。最后,将近午夜时分,街上行人渐渐稀少,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激动不已。我正想和他讲点什么,这时抬眼看到明亮的窗上,又是叫我同刚才那样大大惊讶。我一把抓住福尔摩斯的胳膊,指指对面。

“那影子动起来了!”我叫道。

那儿竟不再是个侧影,却变成了转向我们的背影。

三年时间并没有消磨掉他的急躁脾气,也没有改掉对智力低于他的人缺乏耐心。

“当然要有动作啦,”他说,“难道我会笨得那么可笑,华生,放个一动不动的假人在那儿,想哄得住欧洲最老奸巨猾的人?我们来这个屋子已经两个小时,哈德森太太也已经把蜡人动过八次,也就是每隔一刻钟换个姿势。她是避开前光转动的,她转动蜡人就不会落下自己的影子让人看见。啊!”他忽然猛地倒抽一口气,借着一点昏暗的光,我看到他探头向前,集中注意,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外面街上已空无人影,那两个人或许还蜷缩在门道里,可是我没能再看见他们。一切归于寂静与昏暗,只剩对面明亮的黄色窗帘中央有个人影轮廓。此时万籁俱寂,只听得见轻微的、强抑兴奋的急促呼吸声。福尔摩斯一把拽住我躲到最暗的屋角里去,一手捂住我嘴,令我噤声。他抓住我的手指在颤抖,我还从来没见我的朋友有过如此的激动,而面前黑暗的街道依旧孤寂、死气沉沉。

但是忽然间我意识到了他的超人感官感觉到了什么。极轻的蹑手蹑脚声传入我的耳朵,不是来自贝克街方向,而是我们藏身的这幢房子的后面。一扇门开了又关好。一会儿,过道上有人踮起脚走过来——脚步声,在尽量不出声,但空屋回响偏是震耳。福尔摩斯靠墙蹲着,我也和他一样蹲下,右手紧握左轮枪柄。昏暗中望过去,依稀看见一个人影,在门口,比门外的黑暗更黑。这个人立定片刻,然后又轻轻向前走进屋,弯腰低身,饿虎扑羊似的,走近我们不到三码的距离。我一阵紧张,准备好他要凶恶地扑上来,但我马上想到他根本不知道有我们在这里。他紧挨我们这边过去,悄悄靠上窗口,轻轻地把窗抬起半英尺。当他蹲下身子靠着打开的窗口时,街上的灯光不再被灰尘玻璃阻挡,照亮了他的脸。这个人好像兴奋异常,两眼如星光闪烁,面部在痉挛抽搐。原来是个老头,细尖鼻,高额秃顶,留灰白大胡子,一顶夜礼帽推在后脑勺,外套敞开,露着夜礼服的白前襟,黑瘦无肉的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凶相毕露。手里好像有一根拐杖,可是往地上一放,听出是铁器的响声。接着看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件鼓鼓的什么东西,摆弄一阵,末了叽嘎咔嗒一响,像是上了弹簧落了栓。他仍旧是蹲在地板上,跪姿向前倾,把身体重量都压在那根杆子上,接着是持续一阵叽叽嘎嘎转动和摩擦,末了又是好响的咔嗒一下,这才直起腰身。这下我也看清他手里操的什么家伙了,是一杆枪,只是枪托的形状非常特别。他拉开枪膛,像是把子弹放了进去,啪地一下推上枪栓。然后又俯下身去,把枪管搁在窗台上。我看见他的长胡子遮在枪托上,一只眼睛闪着亮光在瞄准。他把枪托紧抵肩胛,轻松地舒出一口气,瞄准了那个令他喜不自胜的目标,黄黄背景上那个人的黑影,清清楚楚落在他的准星上。片刻之间,他屏息静气,接着手指紧扣扳机。只听得奇怪的嗖的一声,随着是清脆的破璃破碎落地声。一刹那间,福尔摩斯腾空跃起,像猛虎从背后扑向枪手,把他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老头却一个翻身跳起来使尽平生之力掐住福尔摩斯的喉咙。我这时上去对准他脑袋用左轮枪柄猛击一下,他重又倒在了地板上。我乘势把他按住,叫他动弹不得,同时我的战友吹起急促的警笛。人行道上立刻响起脚步奔跑声,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一个便衣警探,从前门冲入,进了房间。

“是你啊,莱斯特雷德?”福尔摩斯说。

“是啊,福尔摩斯先生,我接了这任务亲自出马。见你又回到伦敦,真是太好了,先生。”

“我想你需要借助点非官方的外力,一年有三件凶杀案悬而未决,那可不行,莱斯特雷德。不过,你处理了穆尔齐疑案,比以往要迅速——就是说,你办得相当不错。”

几个人都站起来了,我们的囚犯在喘大气,他的两边站着两个高头大马的警察。这时街上已陆续聚集着一些闲人。福尔摩斯走到窗口把窗关好,又放下窗帘。莱斯特雷德掏出两根蜡烛点着,警察也把两盏提灯的遮光罩都翻起,这样,我终于能够看清这位被我们生擒活捉者的尊容。

对着我们的是一张神气十足而奸诈万分的面孔,看那上半截是哲人学者的高阔天庭,瞧那下半截却是一副无耻之徒的嘴脸,此人必具天赋大才,行善作恶均可上天入地。观察他凶残的蓝眼睛,冷冷地垂着眼皮,他尖钻刺人的鼻子、威势吓人的浓眉,你就不可不识得此系造物主所明摆的危险信号。他对我们均示以轻蔑,眼睛只盯住福尔摩斯的脸,表情是既恼恨又惊异。“你厉害!”他不住地嘟囔,“给你棋高一着,你厉害!”

“啊,上校!”福尔摩斯说道,整整歪皱了的领子,“这真叫‘不是冤家不碰头’,就像老戏里常说的。那次我躲在莱辛巴赫瀑布悬崖的岩壁上,承蒙你多多美意关照,从此以后,想不到还会有幸再见你。”

上校还是朝我朋友瞪着一双眼,人已恍惚不定。“你这狡猾的恶魔,你这狡猾的恶魔!”除了这个话,他说不出别的。

“瞧我,还没介绍你呢,”福尔摩斯说,“这位先生,是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以前曾在女皇陛下的印度陆军中服役,是一位我们东方帝国所造就的最优秀射手。我想,上校,说你打猎射猛虎仍然无人可与匹敌,没有说错吧?”

凶脸老人不吭一声,仍在怒目仇视我的同伴。他那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活脱脱就是头恶虎猛兽。

“说也奇怪,我略施雕虫小技居然也能把老猎手蒙骗住,”福尔摩斯说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也做过的,在一棵树下拴一只小羊,自己拿了来复枪藏在树上,等着小羊诱饵把老虎引来,你不也是这样做的吗?这间空屋子就是我的树,你就是我要猎的虎。你大概总要带着几枝备用枪在身边,以防可能来上好几只虎,或者万一你自己没有瞄准好,没打中,那当然是不大可能的。这几位,”他指了指身旁的人,“则是我也要有的另外备用的枪。姑且打这么个比方,也还是恰当的吧。”

莫兰上校一声狂叫要蹿上来,可是警察把他拽住不能动。他脸上怒不可遏的表情十分可怕。

“我承认,你有一招出乎我的意外,”福尔摩斯说道,“你也会利用这间空屋、这扇方向正好的前窗,我没有料到。我原猜想你会在街上下手,所以我的朋友莱斯特雷德和他的同事在外面候着你。除此以外,一切都恰如我所料。”

莫兰上校转脸对着警探。

“且不说你有没有理由逮捕我,”他说,“可至少,你没有理由让我听凭这个人嘲弄。如果我触犯了法律,那就应当依法办理才是。”

“啊,这倒也是道理,”莱斯特雷德说,“我们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讲的吗,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从地板上捡起那支大威力重磅气枪,察看机件结构。

“一件好武器,难得一见的棒家伙,”他说,“无声,威力极大。我认识冯·赫德尔,德国盲人技师,这是他为莫里亚蒂教授特制的一支枪。我知道有这么一支枪已多年,但始终无缘得见、上手一试。现在我把枪交给你妥为保管,莱斯特雷德,还有这些配套专用的子弹。”

“请你放心交我们保管,福尔摩斯先生,”莱斯特雷德说,一群人向门口走去,“你还有什么话吗?”

“就问一下你以什么罪名提起诉讼?”

“你说什么罪名吗?那当然是图谋杀害福尔摩斯先生啦。”

“不是这个,莱斯特雷德,我绝对无意牵涉于此案,这次抓捕全是你的功劳,归功于你。就这样,莱斯特雷德,我向你祝贺了!你是一向智勇双全,是你把杀人犯手到擒来。”

“杀人!杀了谁,福尔摩斯先生?”

“就是警方倾力侦查而一直未能抓获的人——这个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是他用气枪开花弹打死了尊贵的罗纳德·阿德尔,对着公园街四二七号二楼正面开着的窗里开的枪,在上个月三十日。就是这个罪名,莱斯特雷德。好,现在,华生,如果你能不怕破窗吹进冷风,不妨到我书房去待上半小时,抽支雪茄,必定乐趣无穷,获益匪浅。”

我们的老屋子,在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一再关照和哈德森太太的悉心照料下一切如旧,原封不动。我一进房间,眼见四周异常整洁,但是所有原来的什么东西在什么位置,依然如故。这一角是化学实验的地方,搁着那张酸液斑驳的松木板桌。那里书架上,摆着一排大本的剪贴簿和参考书,都是些搁在一般伦敦人手里就要烧掉的东西。挂图、提琴盒、烟斗架——连放着烟丝的波斯拖鞋——我一圈看下来,都一概原物原位。屋里有着两个人——一位是哈德森太太,我们进来她立即热情地笑脸相迎——另一位,则是毫无声息的假人,他可是在今夜的历险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是我朋友的彩色蜡像,制作得极为精确,看上去惟妙惟肖。蜡人装在一个小座架上,披着福尔摩斯的一件旧睡衣,这么一装扮,从外面街上望进来,绝对逼真。

“我想,该小心的地方你都注意到了,哈德森太太?”福尔摩斯说。

“我是跪着摆弄的,先生,都照你说的话去办。”

“非常好,做得完全成功。你看到有打过来的子弹吗?”

“看见了,先生。真可惜,把你漂亮的蜡像打坏了,子弹正巧穿过头部,飞到墙上给砸扁。我在地毯上捡到的,在这儿呢!”

福尔摩斯把子弹拿给我看。“是那种左轮枪子弹,你瞧,华生,高明得很哪,谁能想得到这样的子弹是用气枪打出来的?好了,哈德森太太,非常感谢你的大力相助。现在,华生,请你再回你的老位子上去坐好了,有些个情况我要同你讨论。”

他脱掉了皱巴巴的旧礼服大衣,从蜡像上取下灰褐色睡衣来穿好了,于是重又恢复了昔日的福尔摩斯。

“老猎手神经依然镇定,手没抖,目光不失敏锐。”他说,审视自己的蜡像被击碎的脑袋,在哈哈笑。

“从后脑贴正中啪一下洞穿脑壳。他在印度曾是头号射击高手,我敢说,现在伦敦枪法也无人在他之上。他的名字你以前听说过没有?”

“没有,没听说。”

“是啊,是啊,名声一般!不过,我记得不错的话,以前你也没听说过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呀,可他是本世纪知识界一位巨擘哦。请你帮我拿一下人名索引,书架上那本。”

他背靠着椅子,大口喷着雪茄烟,懒洋洋地一页一页翻看。

“我收集的M这一栏,人物真不少,”他说,“光莫里亚蒂这一个,搁哪儿都足以光辉夺目;喏,这儿有莫根,投毒犯;梅里丢,要世代遭人唾骂;还有马修斯,这个人在查林十字广场的候诊室把我左边的犬齿打落;好,瞧这儿,是我们今晚的朋友了。”

他把本子递给我,上面写着:

莫兰,塞巴斯蒂安,上校。无业。原属班加罗尔第一工兵团。一八四〇年生于伦敦,前英国驻波斯公使奥古斯塔斯·莫兰爵士之子。肄业于伊顿公学、牛津大学。曾参加乔瓦基战役、阿富汗战役,也曾在查拉西阿布(特遣队)、舍普尔、喀布尔服役。著作:《喜马拉雅西部山地猎虎记》(一八八一),《丛林三个月》(一八八四)。住址:水道街。俱乐部:英印俱乐部,坦克维尔俱乐部,巴格代拉牌戏俱乐部。

该页的页边空白处有福尔摩斯笔迹清晰的旁注:

伦敦第二号大要犯。

“真叫人不可思议,”我说,把本子递还给他,“此人履历,还是个荣耀的军人呢。”

“不错,”福尔摩斯答道,“某些方面,他干得相当有成绩。他做事一向很有魄力,在印度仍有传说,他怎么抓一只吃人的猛虎,虎受伤逃进水沟,他紧追不舍逮住了它。有些树,华生,长到一定高度,突然会往歪里长,长得难看了,在人身上,你会看到常常也是这样。这我有个理论:一个人的成长,是再现他历代祖先的发展过程,像这种忽然变好或者变坏,正是显示他的家系血统中有某种强烈的影响起了作用。这样说来,这个人就是自己家族史的一个缩影。”

“你这个讲法太玄乎。”

“好吧,我也不坚持。不管是什么原因,莫兰上校变坏了。他在印度明里没有大的劣迹丑闻,但事情不少,情况不妙待不下去啦。他退伍,回了伦敦,又是弄得臭名昭彰。这当口被莫里亚蒂教授觅上当宝,立时走红成为大参谋。莫里亚蒂在他身上用钱很大方,只利用他干一两件高级差使,都是别的一般匪徒不能胜任的事。你记得一八八七年洛德有个斯图亚特太太被害的案子吗?不记得了?然而我断定莫兰是主谋,可惜没拿到一点证据。这位上校聪明过人,把自己隐藏得很好,莫里亚蒂黑帮集团告破,我们都无法把他告上法庭。你该记得那一天,我到你家来找你,不是赶紧关上百叶窗,生怕挨气枪打吗?不用说,你以为我神经过敏了,胡思乱想。我可是很清楚,丝毫不胡涂,因为我知道有这支枪,非同一般,厉害得很。还知道,握这支枪的是个举世无双的神枪手。我们到了瑞士那会儿,他随莫里亚蒂跟踪过来。也是不用说了,我在莱辛巴赫悬崖绝壁的凸岩上,那个五分钟里,叫我生死倒悬,出自他的贵手。

“你可以想见,我逗留法国期间注意看报,就是要找机会制伏他。只要他还在伦敦逍遥法外,我活在世上就没有趣味。日日夜夜他的魔影缠在我的心头,他对我下手总候得到机会,我怎么办?总不能一看见他就拿枪打,这样我自己坐监狱有份;向市长求助,也不济事,他们不可能仅凭一点无端怀疑就出手进行干预,所以我一筹莫展。但是我留意着刑案新闻,知道迟早总要逮住他。后来出了这件罗纳德·阿德尔凶杀案,我知道我的机会终于来了。从我知道的那些情况看,这案子还不明摆着是莫兰上校干的吗?是他同小伙子一起打牌,从俱乐部出来跟踪到他家,窗子正开着,朝里一枪把他击毙。肯定就是这么回事。光凭使用这种子弹就足够绞他脖子。我马上回到伦敦,却被那个放哨的发现了。我料定,他要向上校报告,告诉他要密切注意我的出现。上校不会不把我的突然返回,同他犯了案这件事联系起来,因此惊恐万状。我也确信,他必定千方百计要先下手为强,为达此目的,必定备着那杆利器,见机行事。我给他在窗上设好了目标,活灵活现的目标,同时向警方报信需要他们配合——噢,对了,华生,你没看错,躲在那边门道里的就是他们——我找好了那个观察哨,监视点,万没想到他倒也是找上这个风水宝地要对我下手来了。好啦,我亲爱的华生,还有什么不清楚需要我加以解释吗?”

“有,”我说,“你还没有讲清楚,莫兰上校谋杀尊贵的罗纳德·阿德尔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啊!我亲爱的华生,这一点,我们就来作一番假设吧,既是假设,那么即便最有逻辑的头脑也不免出错。每个人可以根据现有的证据作出各自的推测,你的推测很可能同我一样正确。”

“那么说你有假设了?”

“我想,说明案情事实并不困难。有证据表明,莫兰上校和年轻的阿德尔两人合伙赢得好大一笔钱。肯定是,莫兰从中作了弊——他这一手我早就有数。可以相信,发生谋杀这天,是阿德尔识破了莫兰做手脚。非常可能是私下向莫兰挑明白,甚至警告要揭发他,除非他自动退出俱乐部,承诺从此不再打牌。按理说,像阿德尔这样一个年轻人,不至于会去揭发比他年长许多的一个知名人士,闹出一场骇人听闻的丑事来,但是我估计他肯定是要这样做。把莫兰逐出俱乐部,意味着断他生路,他是靠赌博作弊为生的,因此,他要谋杀阿德尔。其时,阿德尔正在清理账目,算算自己应当归还别人多少钱,他绝不要靠搭档的作弊从中渔利拿昧心钱。他锁上门,生怕母亲、妹子进来看到名单、钱币,问长问短,要扰乱他。这么讲,听得过去吗?”

“没有疑义,你说明了事实真相。”

“这将在庭审中得到证明,或者被推翻。同时,不论发生什么,莫兰上校再也不会打搅我们了。这支出名厉害的冯·赫德尔气枪将为苏格兰警场博物馆增色,而歇洛克·福尔摩斯重又献身侦查大量有趣的小问题,这种问题,伦敦错综复杂的生活会源源不断地提供。”

(19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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