奄奄一息的侦探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房东哈德森太太,长久以来吃了不少苦,不光是她这二楼总有一批批奇怪而又往往不受欢迎的人不请自来,就连她那位非同寻常的房客自己也是生性怪僻,生活毫无规律,叫房东太太备受煎熬,简直不堪忍受。他邋遢得令人难以置信。他拉小提琴不看时间,要拉就拉,很不识相。他居然还不时在屋里练枪,常做些莫名其妙的化学实验,搞得恶臭难闻。他招致暴力威胁,生活在危险的氛围之中,全伦敦再也没有比他更糟糕的房客。可是也有另一面,他出的房钱极高。我和福尔摩斯一起住的那几年,他所付的租金就足可以买下这套住房,这一点我是完全清楚的。

房东太太对他深怀敬畏,不管他行为多么乖僻,从来不敢横加干预。房东太太也喜欢他,因为他对待女性彬彬有礼。福尔摩斯不喜欢也不相信女性,但尽管偶有对立,却永远是骑士风度。我婚后第二年,房东太太到我家里来,告诉我可怜的朋友处境悲惨。我知道房东太太真诚地关心着福尔摩斯,我认真地听她诉说情况。

“他要死啦!华生大夫,”她说,“倒下三天,不行啦,我看是过不了今天啦!他不让我请大夫。今天早上,我看他颧骨都凸出来了,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我,我再也受不了啦。‘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福尔摩斯先生,我这就要去请医生。’我说。‘那么,就叫华生。’他说。所以我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呀,先生,要不你可就见不着他了。”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我一直不知道他生病。我二话不说,赶紧穿衣服戴帽子。马车立刻掉头,我叫房东太太把详细情况告诉我。

“能说的也不多,先生。他前一阵子在罗塞海特研究一种什么病,在泰晤士河边一条小巷里。他回来后,把病也带回来了。星期三下午躺下,就此倒在床上动不了啦。三天了,滴水未沾,不能吃东西了。”

“天哪!你怎么不请医生?”

“是他不要,先生,他那个固执犟劲儿,你是知道的,我不敢不听他。他活不久了,待会儿,你自己见了就知道了。”

福尔摩斯样子确实凄惨。这是十一月多雾的天气,阳光暗淡,踏进病人的房间,更令人沮丧。但是使我心寒打颤的,是病床上那张直望着我的消瘦得变了形的脸。他的两眼因为高烧而发亮,脸颊火红,双唇干裂,结着黑色痂皮;搁在床单上的手,骨节嶙峋,在不住地抽搐,他的声音颤抖嘶哑。我走进去,他有气无力,躺在那里,但一看见我,两眼闪烁招呼着我。

“唉,华生,看来,我们厄运高照。”他说,声音微弱,但是依旧带着毫不在乎似的那个老腔调。

“我亲爱的朋友!”我叫着,向他走近。

“别过来!别过来!”他尖声说,那紧张的样子只能让我想到是面临着紧急的危险。

“走开,华生,不然你出去。”

“为什么?”

“叫你别过来,就别过来,多问什么!”

是的,哈德森太太说得没错,福尔摩斯比以前更加刚愎自用。但是眼见他已经气衰力竭得这样,又叫人怜悯。

“我是想帮你点什么。”我解释道。

“好吧!你别过来,就是帮我忙了。”

“那好,福尔摩斯。”

他严厉的态度缓和下来。

“你不生气吧?”他问道,喘着气。

可怜的老友,看见他病成这个样子,已经奄奄一息,我怎么忍心生他气呢?

“这都是为你着想,华生。”他嘶哑着说道。

“为了我?”

“我自己知道自己的病。这是苦力病,苏门答腊传来的——这种病,荷兰人,比我们清楚,可目前,也还是无法对付。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接触传染性很强,一染上就致命。”

他这时讲话像发烧有高热度,痉挛地挥着细长的两手叫我离开远点。

“属于接触性传染,华生——一接触就传染。别接触,你站远了,就没事。”

“我的老天,福尔摩斯!你以为这样说就能把我拦住了?你就算是陌生人,我也不能不理你。对自己老朋友能不尽医道责任?”

我就又向前走上去,可是他瞪出狂怒的眼珠,把我喝住。

“你站开了,我就讲,你要是不站开,就给我出屋去。”

我对福尔摩斯出众的人品深怀敬意,我一向不肯违拗他的意愿,哪怕我对他并不理解。但是眼前,是我的职业本能使然,别的事,由着他支配我,可是在这病房,得受我支配。

“福尔摩斯,”我说道,“你病成这样,病人要像孩子一样听话。我来给你看病,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我要给你检查病症,好对症下药。”

他两眼狠狠地盯着我。

“我非要请医生的话,好歹也要请个我信得过的。”他说。

“原来你信不过我?”

“你的有情有义,我完全信得过,但是,事实总归是事实,华生,不管怎么说,你不过是个普通医生,经验有限,医术平平。我说这种话,是很不愉快的,你逼得我别无选择。”

这话重重地刺伤了我。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福尔摩斯,这很清楚表明了你的精神状态。不过,你要是不信任我,我也不会强要你接受我的治疗。我可以去请贾斯帕·密克爵士,或者彭罗斯·费舍,或者别人,反正是伦敦最好的医生。但是,把话说到底,你无论如何得看医生。如果你要我来这儿见死不救,自己不动手也不请别人帮助你,那你就把你的朋友看错了。”

“你是一片好意,华生,”病人呻吟中似有呜咽地说,“要我来说穿你的无知吗?请问,你懂什么叫打巴奴里①热病吗?你知道什么叫福摩萨②黑色败血症吗?”

① 打巴奴里(Tapanuli),印度尼西亚地名。

② 福摩萨(Formosa),16世纪葡萄牙人对我国台湾的称呼,意为美丽岛,曾为西方所沿用。

“从来没有听说过。”

“有好多,疾病问题,好多稀奇古怪的,病理学病状,在东方,华生。”他说一句,停一下,积了点力气再讲下去,“我最近,搞点研究,医学犯罪方面,学到不少。就是这过程中,染上病。你,无能为力。”

“也许我不行,但我知道爱因斯特里博士目前正好在伦敦,他是还健在的热带病权威之一。不要再拖延了,福尔摩斯,我现在就去请他来吧。”我毅然向门口走去。

不料,我从来没有受到过他如此的惊吓,忽然,这濒临死亡的人,如猛虎跃起,跨到我前面,只听见钥匙喀哒一转。接着他摇摇晃晃回到床上,体力骤然大量消耗,人倒下不动弹,直喘气。

“你总不能,来抢我钥匙,华生。不让你走,我的朋友,你就别走,待这里,等我好好,跟你说。”他边说边喘气,讲一句,就拼命呼吸,“只有你,最知我心思,真心真意,待我。我当然很明白。你做你的事去吧,给我时间,我能恢复点力气。现在不行,华生,现在不行,华生,现在不行。现在四点,到六点,你走。”

“你不正常了,福尔摩斯。”

“只有两个钟头,华生。我答应你,六点钟走。你等一等,也不成吗?”

“看来,我别无选择了。”

“没有选择,肯定,华生。谢谢你,我不需要帮助,整理床上。你尽管站开点。现在,华生,有一件事要做,你去找人帮忙,不是你提的那些人,是我选的一个。”

“当然行。”

“这三个字,你进这屋子,只有说的这三个字,才算通情达理,华生。那边,你看,有书,我是没一点力气了。我说,电池,非导体上通电,能起什么作用?别说话,到六点,华生,我们再说。”

然而,远没有到那个时间,他又马上说话了,还是不得不说,非说不可。而且,他说话那一声吼,吓得我真要魂儿出窍,不亚于刚才他跳向门口给我的一惊。那是我站着的时候,看着他在床上静静躺好,脸上被褥几乎遮没,好像是睡着了。我无心坐下来看什么书,只在屋里踱来踱去,看看挂满墙上的重大案犯照片。最后是无意间走到壁炉架旁,看见上面凌乱地放着烟斗、烟丝袋、注射器、削铅笔刀、左轮枪子弹,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其中有一只黑白两色相间的象牙盒子,上面是抽拉盖,倒是一件精致的小玩意儿,我伸手去把盒子拿过来,要仔细看看,这时——他就发出一声恐怖的吼叫——这一声喊,恐怕外面街上都听得见。我这一下吓得浑身冰凉,毛骨悚然。马上回过头去,看见他一张抽搐的脸,两只狂怒的眼睛。我手上拿着小盒子站在那里吓呆住了。

“把盒子放下!放下,给我放下!华生——快放下,我说!”我把盒子放回壁炉架上,他这才松掉一口气,把头靠回枕头上。“我最恨别人动我的东西,华生。我最恨了,这你是知道的。你搞得我受不了。你这个医生——你这不是要把病人往太平间赶嘛!坐下,伙计,让我休息!”

这件意外事给我造成极不愉快的印象:先是狂怒,无缘无故地激动,继而言语粗鲁,和他以往温文尔雅的态度相差太远,这表明他的心智不正常了。一切祸患之中,崇高的心灵遭到毁损那是最可悲的。我一声不吭,颓丧地坐着,直到规定的时间过了。他好像一直在看钟,跟我一样,因为正好六点刚过,他便开始说话,和刚才一样劲头十足。

“现在,华生,”他说,“你身上有零钱吗?”

“有。”

“是银币吗?”

“有很多呢。”

“有多少半克朗?”

“五个。”

“啊,太少!太少!多么不幸,华生!不过,不管它这么点,你都放到表袋里,其余的钱都放到左边裤子袋里。谢谢你。这样就很好,使你保持平衡。”

完全语无伦次,不正常了。他在发抖,又发出不像咳嗽也不像哽咽的响声。

“你现在可以点煤气灯,华生,但是要很小心,只点一半亮就够了,一定不能更亮了,这个请你要当心,华生。谢谢你,这样就很好。不要,不要关上百叶窗。再麻烦你桌上放些信和报纸,让我够得到,拿得到。谢谢你。现在,壁炉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好极了,华生!那边有个方糖夹子,请你用夹子把那只象牙盒子夹起来,放到这报纸上。好,这就好了!你现在可以去请柯弗顿·史密斯先生过来,在下伯克大街十三号。”

说实话,我已经不想去请医生了,因为可怜的福尔摩斯神志如此不清,离开他,不看着点,马上就会出危险。然而,他急于要我去请他指定的这个人来看病,同先前执意不准我去请人一样坚决。

“这个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说。

“不可能听说的,我的好华生。说出来你要奇怪,世上能治这种病的神医,并不是医生,而是一位植物园主。是柯弗顿·史密斯先生,苏门答腊的知名人士,现在正好来了伦敦。这种病在他的植物园里爆发,得不到医药治疗,他自己进行研究,得到了很好的效果,影响很大。这个人做事一点一画,我叫你六点以前不要去请他,因为我知道,这时候,他书房里是找不到他人的。如果你能盛情把他请到,他对治疗这种病,富有经验,有独到本领,可以托付他,药到病除。他调查这种病,已经成为他的专项爱好,我相信,他定能帮助我。”

我注意到福尔摩斯说的这番话的意思是连贯的,完整的,所以我不想光是形容他说这话怎样不断时喘时息,时断时续,也不想形容他双手如何又抓又捏,说明病痛难忍。在我与他相陪的不多几个小时里,他病容更重了,潮红热斑更明显,眼窝发黑深陷,目光刺人,额上沁着冷汗,但是他这段话讲得语气自在,不失风度。都快奄奄一息了,还是个运筹帷幄的作派。

“把你看到我已经病成这样情况,好好告诉他。”福尔摩斯说,“把你感受到的印象都要讲清楚——一个临终人——垂危了,神志不清了。真的,我想不出,为什么整个海洋的海床,不是一整块,全牡蛎,此物就是大丰产了呀。啊,我要漫游!奇异多么是,脑子支配脑子!我说什么了,华生?”

“嘱咐我去请柯弗顿·史密斯先生。”

“啊,是的,我记得,我这条命全靠他了。去恳求他,华生,我和他,心中有疙瘩。他的侄子,华生——我疑心里面是卑鄙阴谋诡计勾当,我把他看出来了。那孩子死得挺惨。他对我怀恨着呢。你要说动他,华生,求求他,恳求他,想尽办法,把他请来。能救我的,他——只有他呀!”

“一定要他来,我拽也要把他拽进马车去。”

“这样做不行啦。你要说动他来,然后你走在他头里先回来,找什么理由都行,反正不要和他同行。别忘了,华生,你可别坑了我呀,你从来没有坏过我的事。天道没问题,天敌有的是,控制生物增长,物物相生相克呀。你和我,华生,我们已尽了我们天职。那么,这世界,牡蛎会不会大繁殖?不,不,可怕呀!你把心里这一切都要讲清楚啦!”

我全由着他,那样子完全是个智力发达却像是喋喋不休胡言乱语的傻孩子。他把钥匙交给我,我一看正好,赶快接在手中,这样免得他把他自己锁在屋里。哈德森太太,正在走道上颤抖着哭泣。我出了套间,还听得福尔摩斯高高尖尖的声音,拖腔拉调地谵妄不止。出了门,我吹口哨招呼马车,这时雾中出现一个人向我过来。

“福尔摩斯先生怎么样呀,先生?”这个人问道。

原来是老相识,苏格兰警场的莫顿警官,他一身花呢便衣。

“病得很厉害。”我回答。

他神态怪异地望望我。不是幸灾乐祸吧,车灯照耀之下,竟然看见他喜形于色。

“我听到一点传闻。”他说。

马车动了,我无心和他多说。

下伯克街原来是在诺丁山和肯辛顿相接的跨界地方,一长排房子很漂亮。马车停在一幢房子前面。这房子围有旧式铁栏杆,大折门,闪亮的铜饰,显着肃穆高贵的气派,再配以一个一本正经的管家,他出现在粉红色的电灯光中,人与屋颇能浑成一体。

“是的,柯弗顿·史密斯先生在家,华生博士!好的,先生,我把你的名片交给他。”

我是无名之辈,不会引起柯弗顿·史密斯先生的注意。透过半开着的门,我听见一个拔直喉咙、粗声粗气的嗓音。

“这个人是谁呀?来干什么呀?哦,天哪,斯泰帕尔,我说过多少次了,我研究的时间,不要来打扰!”

管家凑上前在迎合着轻声作一番解释。

“哼,我不见他,斯泰帕尔,我的工作不能就这样给打断了。我不在家,就这么说,叫他明天早晨来,如果他一定要见我的话。”

又一番轻咬耳朵。

“行,行,告诉他吧,他可以早上来,否则别理他。我的工作不得妨碍。”

我想到福尔摩斯在病床上辗转难受,可能在每分每秒计时等待我给他援助。没有时间讲什么客气了。他性命攸关,全在我必须迅速敏捷,处事果断。于是管家出来不等他开口向我道歉传主人的话,我把他推在一旁,径入屋内。

一个人从火炉边的躺椅上跳起来,尖声怒吼。我看见一张宽宽的黄脸,皱纹油腻,肥厚的双下巴,两簇褐眉下一对恶狠的眼睛气势汹汹地瞪着我,秃顶高脑门上压一顶天鹅绒小吸烟帽,学时髦歪戴着,斜下一侧粉红曲沿边。脑壳特大,可是当我眼光下移,令我惊讶这人的身躯又瘦又小,肩背歪曲,好像小时候患过佝偻病。

“干什么?”他高声尖叫,“直闯进来,什么意思?不是有话给你了吗,明天早上再讲吗?”

“真对不起,”我说,“事情紧急,一刻也拖不得呀,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一提我朋友的名字,在这小个子身上立刻产生异乎寻常的反应,原来的怒目而视顷刻消失,面色转为紧张而警惕。

“你是从福尔摩斯那里来?”他问。

“我刚从他那边过来。”

“福尔摩斯怎么了?他好吗?”

“他病得不行了,我就为这事儿来的。”

这个人指着一张椅子叫我坐下,他自己也坐好了。他转身之间我从壁炉上的镜子中瞥一眼他的脸,我敢发誓,他脸上竟是狞恶的笑容。但是,我自我安慰那是他一时的神经抽搐,才让我惊讶,因为回过身对着我的那会儿,脸上是一面孔真诚关怀的表情。

“真遗憾听到这个消息,”他说,“我是通过处理一点事情才认识福尔摩斯先生,但我已经真心钦佩他的才干和人品。他业余研究刑案学,我是业余研究病理学。他抓坏人,我灭病菌。我有我的监狱,”他继续道,指指桌上的一排瓶瓶罐罐,“这里培养的胶质中,有的是世界上最凶恶的犯罪分子,正在服刑呢。”

“正因为你有特别的医道技术知识,福尔摩斯先生希望见你。他对你有高度评价,而且认为,你是全伦敦惟一可以救他的人。”

小个子身子一动,时髦的吸烟帽滑落到地板上。

“怎么?”他问道,“为什么福尔摩斯先生说我能为他消灾?”

“因为你懂东方疾病。”

“他怎么知道自己染的是东方疾病?”

“由于职业关系,他在码头上和中国水手一起工作过,作过调查了解。”

柯弗顿·史密斯高兴地笑了,把吸烟帽捡起来。

“噢,是这样——是吗?”他说,“我看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他病了多久了?”

“大约三天吧。”

“神志昏迷了?”

“有时候昏迷。”

“糟糕,那就糟了!看上去麻烦了。不答应他的要求,有点不近情理,可我最恨打断我的工作,华生博士。不过,这个事当然是例外,我马上跟你走。”

我牢记着福尔摩斯的叮嘱。

“我还有另外地方要去一去。”我说。

“没关系,我一个人去,福尔摩斯先生的地址我有。你放心,我最迟半小时就赶到。”

我忐忑不安,回到福尔摩斯的房间,惟恐我不在的时候发生最糟的情况。但让我放心宽慰的是,这一阵子他倒反而大有起色了。他的面孔依然死灰,但已没有神志昏迷的症状,说话依然虚弱,这难免,但比刚才那一阵子清醒得多。

“哦,见到他了,华生?”

“见到了,他就来。”

“上上大吉,华生!上上大吉!你是最得力的使者。”

“他想同我一起来。”

“那不行,华生,那绝对使不得。我什么病,他问了?”

“我告诉他了,是东区③华人的病。”

③ 东区(the East End),指伦敦东区,原为贫民区,与高等住宅区的西区相对。

“再好没有!好极了,华生,你好朋友,帮大忙。现在你可以退场了。”

“我得等着,听听他的诊疗意见,福尔摩斯。”

“当然你要听。不过,我有理由相信,要谈的意见,只有让他认为是在单独谈话,他才能谈得彻底,谈出价值来。我床头后面不是有房间嘛,华生。”

“我说亲爱的福尔摩斯!”

“这个事恐怕没有别的办法,华生,那并不是密室,只是里面躲一躲,也不会起疑心。就那里躲着,华生,我看就这样吧。”他忽然坐了起来,憔悴的脸上顿时严峻而全神贯注。“马车来了,华生。快,伙计,照我的话做吧,好朋友!不要动,不管出什么事——不管出什么事,听见了吗?不要说话!不要动!只用你两只耳朵听。”接着,一瞬之间,他刚才那会儿的精力突然消失,刚毅、决断的话音恍惚起来,变成半昏迷状的低声含糊的梦呓。

我迅速躲藏好。只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接着是开房门,又关房门。之后,很奇怪,一段时间寂静无声,只有病人急促的呼吸和喘气。可以想见,来者正站在床边,在审视病人。最后僵持的沉默终于打破。

“福尔摩斯!”他叫唤着,“福尔摩斯!”喊声急迫,硬要把睡着的人叫醒。“听得见我吗,福尔摩斯?”传来窸窣声,像是在猛摇病人的肩膀。

“是你吗,史密斯先生?”福尔摩斯微弱的声音问道,“我不敢想,是你,会来。”

来人大笑。

“我可是想得到,”他说,“好了,你瞧,我不是来了吗!这叫以德报怨,福尔摩斯——以德报怨!”

“你真好——你人品高尚,我欣赏你有独到的知识。”

我们的来客噗哧一笑。

“你欣赏我,有幸的是,伦敦能欣赏我的人,就你一个。你怎么回事,自己有数没数?”

“一样的病。”福尔摩斯说。

“啊!你知道病的症状?”

“那还不清楚!”

“好,我毫不奇怪,福尔摩斯。是一样的毛病,我就不奇怪。是同样的病,你也就不妙了。可怜的维克托,得病的第四天就归天了——多么身强力壮、活灵鲜跳的小伙子啊。那是当然,正像你所讲的,非常奇怪,他居然在伦敦中心区染上这罕见的亚洲病——正是这种病,我可是特有研究。无独有偶,福尔摩斯,给你注意到了,真不简单。不过,也得狠狠心肠指出,知道原因也就知道结果了。”

“我知道,是你干的。”

“哦,你知道,真的?可是你知道也没用,你无法证实。给你抖搂出来我不少的事,你那样做你怎么说?你有了今天倒来求我救你一命?想玩什么把戏——嗯?”

我听见病人在喘息,急促,吃力。“给我水喝!”他气咻咻地说。

“你就要完蛋了,我的朋友,可是我还不让你走,等我把话给你说完,所以我把水给你。拿着,别洒了!好了,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福尔摩斯呻吟着。

“救救我吧,过去的事过去算了,”他低声说,“我的话,都别记在心上了——我起誓,一定不计较。帮我治病吧,我一定都忘记。”

“忘记什么?”

“哦,忘掉,维克托·萨维奇的死。事实上,刚才你是承认了,我可是忘了它。”

“你忘记也好,记着也好,随你便,我是不会在证人席上看见你了,只会看见你在棺材里,我的好福尔摩斯。明白告诉你吧,你知道我侄子是怎么死的,现在对我已经不碍事。不用谈他了,谈你的死吧。”

“是的,是的。”

“来找我的那个家伙——我忘了他叫什么来着——说你是在东区水手中传染上这个病。”

“我想只能是这样吧。”

“你自以为脑子有多聪明,福尔摩斯,是不是?自以为有多了不起,是不是?这一回叫你碰上比你更了不起的人。你好生回想一下,福尔摩斯,你得了这个病,没想到另有原因引起的?”

“我不能想,我脑子完了。看老天分上,帮帮我!”

“好呀,我要帮你。我要帮你明白是在哪里、是怎么样得的这个病,让你在死之前知道是怎么死的。”

“救救我,疼死我了!”

“疼,是吗?正是这样。苦力得了这个病,到末了都是叫疼叫断气。你是抽筋疼了,我猜。”

“疼呀,疼呀,抽筋呀!”

“那,我告诉你,你给我好好听着!你还没得这个病之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没有?记记看。”

“没有,没有,没事。”

“再想想。”

“病成这样,不能想了。”

“那好,我来帮你想。收到什么邮包没有?”

“邮包?”

“一个盒子,有没有?”

“我头晕,我要死了!”

“听好了,福尔摩斯!”听到他在推摇垂死的病人,我躲在那里,克制住自己一声不吭,“你听我说,好好听着。记得盒子吧——一只象牙盒子?星期三寄到的,你一打开——记起来了吧?”

“是的,是的,我一打开,里面有一根尖细弹簧。玩具不像玩具,开玩笑——”

“根本不是跟你开玩笑,你上了我的当,你这个蠢蛋。你自作自受。谁叫你来挡我的路?你早该别管闲事,我一根毫毛也不会伤你。”

“我记得,”福尔摩斯喘气道,“弹簧!跳出来,戳出血。这盒子——在桌上呢。”

“就是这一个,没错!我往口袋里一放,带走了事,一丁点儿证据也不留。你现在明白真相了吧,福尔摩斯,知道你是死在我的手里了,你死吧!维克托·萨维奇怎么死,你知道得不少,我来打发你随他一起去吧。现在你死到临头,福尔摩斯。我就坐在这里,我就要看着你死。”

福尔摩斯的声音已微弱到几乎要听不见了。

“你说什么?”史密斯道,“捻亮煤气灯?天暗了,看不清。好吧,我来扭亮点,好让我看你看清楚一点。”他走过去,灯一下子变得大亮,“还有什么事要我给你效劳,我的朋友?”

“火柴,香烟。”

我惊喜得差一点要叫出声来,福尔摩斯恢复他的自然声音说话了——虽然还有一点虚弱,但那是原来我很熟悉的声音。接着陷于一阵无声的停顿。我感觉到,柯弗顿·史密斯正在惊讶莫名地低头呆望他的对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终于听见他开口,声音干涩、焦躁。

“这叫深入角色,最有效的表演方法,”福尔摩斯说道,“老实告诉你,整整三天了,我不吃一口东西,不喝一滴水,直到这会儿,才有劳你倒了一杯水给我喝。但是,最叫人难熬的还是没烟抽。啊,香烟来了。”我听到了划火柴的声音。“哦,哦,好多了!听!听!一位朋友的脚步声吧?”

外面脚步响,门打开了,莫顿警探出现。

“一切顺当,这就是你要找的人。”福尔摩斯说。

警官宣示警告要领。

“以谋杀维克托·萨维奇的罪名,你被逮捕了。”他宣示完了说。

“还要加上一条罪名,企图谋害歇洛克·福尔摩斯。”我的朋友笑道,“为了救一个垂危病人,警官先生,柯弗顿·史密斯先生真够好心的,给我们捻亮灯光发出信号。噢,别忘了,犯人外衣右手口袋里有一个小盒子,拿掉它,以防万一。谢谢你,替我拿一下,小心了,放这里。开庭的时候,它可要起个大角色。”

猛然间一场争执、扭打,接着是铁器敲击声,一阵哇哇叫痛。

“你来这一手,自讨苦吃,”警官说,“站好了,不许动!”手铐喀哒一声。

“好一个圈套哇!”尖声的嗓音咆哮道,“上被告席的是你,福尔摩斯,不是我。他要求我来替他治病,我可怜他,来了。想不到,他现在胡说八道,好像真有其事,我讲了什么什么,听他胡编乱造,讲疯话随便栽赃。你怎么撒谎都行,福尔摩斯,我也有嘴巴可以说话,我的说法一样管用。”

“我的天哪!”福尔摩斯高声道,“我都把他给忘了,我亲爱的华生,真是十二万分的抱歉。你看看,我怎么能把你给忘了呢!不用我来替柯弗顿·史密斯先生介绍了,我知道你们天没黑前就早已认识。你楼下有马车吗?我跟你去,换好衣服,跟你到警察局里会有点用处。”

“不再需要这副打扮了。”福尔摩斯说道,他换衣梳洗时,喝了一杯红葡萄酒,吃了几片饼干,精神恢复不少,“你们都晓得,我的生活习惯本来就没有规律,来上这么一套玩意儿,我无所谓,在别人可就受不了。关键一点,要先让哈德森太太对我的病情信以为真,她才能传达给你,再由你转告给这个人。你不见怪吧,华生?你要理解这点,你有许多才能,可就是叫你作假你做不来,没办法。要是叫你知道了我这里头的秘密,再派你心急火燎地去把史密斯叫来,肯定要出纰漏,这是整个计划的关键,不能坏事。他存心报复,我知道。所以完全肯定,他要亲自来欣赏他的亲手杰作。”

“可是,你的样子,福尔摩斯——你的脸实在吓人呀?”

“彻底禁食三天,不会增进美容吧,先生。其实嘛,一块海绵就可以办到了。额头上抹点凡士林,眼睛里滴几滴颠茄,颧骨上涂点胭脂,嘴唇上一层蜂蜡起干皮,最佳效果就出来了。装病,是一门科目,有时候我认真考虑要写一篇专论。我跟你说话中间插科打诨,什么半克朗啦,什么牡蛎啦,或是别的不相干的胡说,那是为了增强效果,装作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一通。”

“实际上并没有传染,那为什么不让我靠近你呢?”

“你问这个,我亲爱的华生?你以为我真的看不起你的医术?难道我不知道,一个垂死的病人,不管怎么虚弱,可是脉搏不快,体温不高,能瞒得过你吗?被你一看就会识破了。距离四码,我才能骗得过你。如果我骗不住你,叫谁去弄来史密斯入瓮呢?哦,那个不行,华生,那个盒子动不得。你只能从缝隙里看,从那里可以看见锋利的弹簧,像毒蛇的牙齿,你一拉开盖子,它就跳起来刺你。我敢说,可怜的萨维奇就是给这个毒机关害死的。萨维奇是阻碍这个魔鬼继承财产的人,所以非要将他置于死地不可。你知道,我的通信很广很杂,有包裹寄来,我总是多加警惕。我很清楚,只有假装我中了他的奸计,才能出其不意,使他自以为得逞,夸耀他的罪行。这次装病,装得很彻底,我做了一回真正的表演艺术家。谢谢你,华生,帮我穿穿衣服。等我去警察局办完事,我想,到辛普森饭店去营养营养很有必要吧。”

(19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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