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贵主顾案

“现在可以没事了。”福尔摩斯终于作出决定,事情有了着落。多少年来这是第十次了,我一直要求他将下面的一则故事解禁,早日公诸大众。现在可以了,我终于获准加以记述,这在我朋友的侦探生涯中可说是表现极为卓越的大事记。

福尔摩斯和我两人都有土耳其浴的癖好。我们洗完浴,躺在干爽房间里,浑身松弛惬意,抽抽烟,这时会发现他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少了些许缄默,多了些许人情味。在这诺森伯兰大道浴室的楼上,有一个隔离的角落,并排放着两张躺椅,我们两人正躺在椅子上。这一天是一九〇二年九月三日,我所写的故事就从这一天开始。我问他手上有没有激动人心的案子,他立即回答,从盖毯下伸出瘦长、敏捷的手臂,从挂在旁边的外衣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

“恐怕要么是小题大做,愚蠢又自以为了不得,要么就是个性命攸关的大问题,”他边说边把一纸信简递给我,“除了这信上所讲的,其他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

信是从卡尔顿俱乐部寄来的,时间是头天晚上。上面写道:

詹姆斯·戴默雷爵士谨向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意,兹拟于明日下午四时半登门访晤。詹姆斯爵士欲向福尔摩斯先生请教者,系极为秘密且紧要之事,并恳请福尔摩斯先生务必拨冗接谈。乞蒙俯允电告卡尔顿俱乐部为荷。

“无需说得,我已经俯允他了,华生,”福尔摩斯说,我把信还给他,“这位戴默雷者,何许人也,你知道吗?”

“只晓得他名气很大,如雷贯耳。”

“哦,我可以说点给你听听。他善于处理那些不宜见报的秘密事情,并因此享有盛名。你大概记得哈默福德遗嘱案,这个案子是他和刘易士爵士进行了谈判的。他是个老于世故、外交手腕高明的人,所以我能肯定这次应该不会有假,是真正有需要,需要我们帮忙。”

“要我们帮忙?”

“是啊,你会乐意的,华生。”

“我不胜荣幸。”

“那你时间记住了——四点半。到时候再说,现在别去想它。”

我那时住在安妮王后街自己的寓所,但在约定的时间之前,我已赶到了贝克街。四点半,詹姆斯·戴默雷爵士上校准时来到。几乎无需对他进行描述,因为许多人都熟悉他的个性特色,身材高大,性格开朗直率,一张修得很干净的阔脸,尤其是,圆润悦耳的嗓音,一双灰色的爱尔兰眼睛目光坦诚,灵敏的唇边常挂微笑。光辉的高冠一顶,黑色的大礼服一袭,他浑身上下,从黑缎领巾珠宝针饰到漆皮鞋上的淡紫裹腿罩,无一不显示出他有讲究衣着、爱修边幅的习惯,他也正是以此而闻名。一尊大贵人驾临到了我们这间小屋陋室。

“果然,我是想到的,也会见到华生医生,”他彬彬有礼地一鞠躬说道,“他的合作可能是非常必要的,福尔摩斯先生。因为这一次我们要对付的,实在是个动辄暴力、毫无顾忌的狂徒。我可以说,全欧洲再也没有比此更危险的人了。”

“我过去好几位对手,都曾经荣膺如此的声誉,”福尔摩斯微笑道,“你不吸烟吗?那就对不起,我点烟斗了。你说的人,要是危险强过已故的莫里亚蒂教授,或是至今尚在的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那倒真是值得会他一会。敢问他的尊姓大名?”

“你可听说过格鲁纳男爵?”

“你是说那个奥地利杀人犯吗?”

戴默雷上校挥举戴着羔羊皮手套的双手,不禁大笑。“真是无人瞒得过你,福尔摩斯先生!神奇,神奇!这么说,你已经断定他是个杀人犯了?”

“这是我的业务,要关心大陆的刑案动向。凡是看过报都知道布拉格发生的事,对于这个人的罪行还能有怀疑?那纯然是法律上的技术问题,见证人死掉,他才得以逃脱法网,而见证人之死,死得非常不明不白!我是确信,他将自己妻子杀掉,搞成是‘意外事故’,这‘事故’刚一发生在史普卢根峡谷,我就如亲眼所见,是他下的毒手。我也知道,他跑到英国来了,并且有预感,迟早他会给我找点活儿干干。好吧,格鲁纳男爵现在怎么啦?我可以断定,该不会是原来悲剧的重演吧?”

“不是,这回要比那个严重得多。惩罚犯罪当然必要,但是预防犯罪更为重要。事情太可怕了,福尔摩斯先生。眼看可怕的事在你眼前发生,要酿成气候了,明知道将导致什么后果却无回天之力,一个人还有比这更不堪忍受的处境吗?”

“恐怕没有。”

“那你就该同情这位委托人,我是受他托付而前来。”

“我没想到你只是个中间人,被代理的主角是谁?”

“福尔摩斯先生,请你不要追问这个问题。事关重大,我一定确保不使他荣耀的大名牵扯到案子中来,他的目的动机绝对高尚纯正,只是不愿披露姓名。不需要我说了,你的报酬绝无问题,一切信得过,由你承办。委托人的真实姓名无关紧要,就免了吧?”

“很抱歉,”福尔摩斯说,“我处理的案子向来只是一端不明,现在两端都不明,那就如堕五里雾中不好办了。我恐怕,詹姆斯爵士,只好辞谢了。”

我们的来客大为慌乱,一张开朗、活络的面孔因激动和失望而阴沉下来。

“你难以理解你这样要求会是何等结果,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这是将我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可以完全肯定,只要我把事实告诉你,你接下此案,保证引以为荣,可是我有约在先,不得披露姓名。先将我能说的不妨说给你听,如何呢?”

“也好,但是有一点须要说清楚,我并未应许你什么。”

“这没问题。先讲,你一定听说过德·梅尔维尔将军吧?”

“开伯尔①战役的名将德·梅尔维尔?是的,听说过。”

① 开伯尔(Khyber),中亚兴都库什山脉的一个山口,阿富汗通往巴基斯坦的关隘要塞。

“他有个女儿,叫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富家千金,又年轻漂亮,多才多艺,天生丽质,尤物一个,各方面无可挑剔。就是这个女儿,天真可爱的姑娘,我们要想方设法把她从魔爪中营救出来。”

“姑娘落在格鲁纳男爵手里了,想必是?”

“对女人家是最厉害的控制——爱的控制。这个家伙,你也许听说过,相貌出众,风度翩翩叫人着迷,说话柔声细气,风流倜傥又叫人神秘莫测,这最能赢得女人的爱慕之心。据说,女人都心甘情愿听他摆布,他也就专门利用这一点为手段玩弄女性。”

“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是有身份地位的女子,他格鲁纳这种人怎么给遇上的呢?”

“那是在地中海,一次汽艇旅游,参加的人虽说是有筛选的,但旅费都是自己出,这就把握不住关口了。旅游主办人不了解这位男爵的真正品行,等到了解已经晚了。这个流氓缠上了姑娘,下足功夫,结果完全赢得了芳心。要说姑娘爱上了他,还不足以说明情况,姑娘对他已到了痴情的地步,坠入爱河不可自拔。世界上只有他了,别的什么都不存在。说他一句不是,姑娘一概拒绝,听不进。想尽一切办法去医治她的痴心病,可是徒劳。结果到了现在,她下个月就要和他结婚。她已经到法定年龄,而且铁了心,我们实在束手无策,不知怎么样才能阻止她。”

“她知不知道那奥地利的事?”

“这个狡猾的恶魔,他把自己过去的每一桩社会丑闻都告诉姑娘,但是耍花腔每一次都把自己说成是无辜者、圣人。姑娘一味听他胡吹,不情愿听旁人劝。”

“我的天!不过,你已经无意间把你委托人的姓名透露出来了!毫无疑问,就是德·梅尔维尔将军。”

我们的来客在椅子里坐不穏了。

“我要是存心骗你,可以满口胡说,福尔摩斯先生,其实不是。德·梅尔维尔已经身心俱毁不复当年,坚强的军人被这件事搞得焦头烂额,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勇气已经荡然无存,成了衰弱老朽的人,完全没有能力同这个意气风发、精力充沛的奥地利流氓去较量。说到我的委托人,那是一个老朋友,与这位将军熟识多年的至交,他是看着将军女儿长大的,对姑娘怀有父亲般的感情加以爱护。悲剧酿成,不能袖手旁观,听之任之。这个事苏格兰警场无能为力,于是他就建议来请你出马。但是,我已说过,他特别讲好条件,不能将他牵扯到案子中去。我完全相信,福尔摩斯先生,凭你的大智大能,很容易打探出委托人是谁。但是我必须请求你,以名誉担保,不要这样做,不要去揭开这位隐姓埋名的人。”

福尔摩斯大笑,不以为然。

“我说,这就放心吧,可以答应。”他说,“我要补充一点,你的问题倒让我很感兴趣,有意探个究竟。我和你怎么个联系法?”

“到卡尔顿俱乐部就能找到我。万一有急事,有个私人电话,XX.31。”

福尔摩斯把电话号码记下来,再坐好,依然微笑,通讯录翻开着搁在膝上。

“男爵目前的地址,知道吗?”

“弗尔诺住宅,靠近金斯顿,是幢大宅。他做投机生意,忽然一夜之间发起来,这就使他如虎添翼,更能得手了。”

“他现在住在家里?”

“是的。”

“除了刚才讲的以外,这个人还有没有其他情况可以跟我讲讲?”

“他有不少开销很大的嗜好。他养马,是个行家。有一阵子在赫林汉打马球。后来他的布拉格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才离开那儿。他喜欢藏书藏画,很有艺术天分。我知道,他是公认的中国瓷器权威,写有这方面的专著。”

“心思很复杂,”福尔摩斯说,“大犯罪家都是这样。我的老交道查理·皮斯,是个小提琴家,汶莱特也是个不赖的艺术家。还可以举出好些个。好了,詹姆斯爵士,请你转告你的委托人,我会对格鲁纳男爵特别用心的,其他不多讲了。我自己有些消息来源,我敢说,我们有办法揭掉他的假面具。”

来客一走,福尔摩斯坐着沉思良久,令我觉得他忘了还有我在场。但他终于忽然觉醒。

“哦,华生,你怎么看?”

“我觉得你最好去见一见小姐本人。”

“我亲爱的华生,她自己伤心体衰的老父亲都感动不了她,我一个陌生人又有什么用!当然,其他方法全部无效,你这建议也就不妨一试。但我想,我们必须从一个不同的角度进行,我甚至想到欣韦尔·约翰逊或许会有帮助。”

在我的回忆记述中,还从未提起过欣韦尔·约翰逊这个人,因为我很少从我朋友后期的刑侦案例中取材。本世纪初那几年里,他是福尔摩斯的得力助手。约翰逊,他的往昔说来悲哀,曾经是个恶名昭彰的歹徒,在巴克赫斯特监狱两度服刑,后来悔过自新,投效福尔摩斯,在伦敦地下帮派组织中卧底充当耳目。他所提供的情报常常被证明极其重要,起到关键的作用。如果约翰逊当了警方的密探,那他很快就会暴露。他参与的案子从不直接上法庭,他的活动也就始终未被同伙察觉。由于有过两次判刑的声誉,他可以随便出入伦敦任何一家夜总会、小客栈和赌场。他观察敏锐,头脑灵活,成了很得力的情报内线。现在福尔摩斯想到要找的就是他。

我迫于自己的业务繁忙,对我朋友采取的行动步骤不可能随即跟进。但一天晚上,我应约在辛普森餐馆与他会面,他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桌旁,望着下面斯特兰大街上车水马龙,给我讲了做过什么事。

“约翰逊活动很积极,”他说,“他在地下社会的黑暗角落里能摸到一些情况,也只有在那种罪恶的垃圾地方,一定要潜伏到底,我们才能掌握到这个人的秘密。”

“但是梅尔维尔小姐对既有的事实都不愿正视,你有什么新发现就能使她觉醒,幡然悔悟?”

“谁知道,华生!女人的心思在我们男人总像是不可揣测的谜。杀人罪也许可以原谅、开脱,但小节不周,倒反而会冒犯、刺痛她们呢。格鲁纳男爵对我说起——”

“他同你说!”

“哦,对了,我的计划同你一点也没讲起过。是这样,华生,我喜欢和我的对手近距离正面接触,我喜欢面对面亲自观察他是个什么料的人。我对约翰逊作好指示以后,就叫了马车直奔金斯顿,见到了男爵。他态度极好,和蔼可亲得很。”

“他认识你?”

“不用认识,是我自己送上名片的。他真是个出众的敌手,冷若冰霜,胸有城府,说话慢条斯理,和顺得犹如上等社会的顾问医师,可是狠毒如眼镜蛇。他是有教养的——是个罪犯中的真正贵族,表面上嘻嘻哈哈午茶喝喝,背地里置人于死地。很好,我很高兴有人找我来关注阿尔伯特·格鲁纳男爵,和他打交道,三生有幸。”

“你说他和蔼可亲?”

“猫儿得意咪咪叫,耗子就抓到;有些人是假惺惺和气,可是比粗人的暴力要可怕得多。他的寒暄有奇招。‘我是想,早晚会要见到你,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是受雇于德·梅尔维尔将军,这不用问,要千方百计来拆散我和他女儿维奥莱特的姻缘,是这样吧,难道不是?’

“我默认。

“‘我亲爱的伙计,’他说,‘你只会毁掉自己来之不易的名声。这件事,你不可能成功,你只会白折腾一场,还不说要招致危险。让我奉劝你趁早悬崖勒马。’

“‘也真是巧,’我回答他,‘这句话应该是我来奉劝你的。你的脑瓜子,鄙人以前就很佩服,男爵。今天得以见识,我对你的尊敬并未稍减。让我开诚布公地说,没有人要抖出你的往事,叫你难堪不舒服。事过境迁,你现在风平浪静,但你要坚持这门亲事不放手的话,你将树立一大群劲敌,他们决不会坐视不管,让你任意妄为,结果必定弄得英国容不了你。这样划得来吗?你赶快放手这位姑娘,才是明智之举。你过去的所作所为一旦让姑娘知晓,你就要弄得很不是滋味。’

“男爵鼻子下有一小撮蜡捻小胡子,像昆虫的短触须一般翘起。他听着上面的话,胡子可笑地颤动,终于发出一阵缓缓的咯咯笑声。

“‘请原谅不免令我失笑,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也真叫滑稽得很,看你手中并没有牌,想赌什么钱!我看任什么人都别来多事为好,白费力气,没好收场。你此处无大牌,福尔摩斯先生,小之又小的小三子而已。’

“‘你真以为如此?’

“‘我必如此。让我挑明说了吧,我握有王牌,手气好得很。我有幸赢得这位小姐的青睐,她对我一往情深。尽管我把过去每一件不幸的事都如实奉告于她,她却爱我愈深。我还告诉她,有些居心叵测的人——我希望你有自知之明——会来找她重提前事企图挑拨,我已告诫她如何处置。你听说过什么叫催眠后暗示吧,福尔摩斯先生?哦,你将看到这种催眠后暗示会如何起作用。因为只有高人才能使用催眠术,而且不落俗套,摒弃蠢举。所以她对你是有防备的,而我稳如大山,一百个放心。她会接见你的,因为她很听父亲的话,顺从父亲的意思——只有这一桩小事,例外不算。’”

“你看,华生,这就不必多说了。我保持心态,向他冷面告辞。可是,我刚握住门把手,他叫住我。

“‘顺便问一声,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知道勒布伦吗,那个法国侦探?’

“‘知道。’我回答。

“‘知道他落得什么下场吗?’

“‘听说遭到蒙马特区的阿帕奇②袭击,成了瘸子。’

② 阿帕奇(apache),指巴黎、布鲁塞尔等大城市中的地痞、流氓、恶棍,取名自美国西南部一印第安部落名。

“‘一点不错,福尔摩斯先生。说来也是一样地巧,就是那一星期以前,他也是来过问我的事情哦。别插手吧,福尔摩斯先生,靠这种事你走不了运。不少人尝过滋味,全都自讨苦吃。我最后奉劝一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再见!’

“就这样,华生,你知道了,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况。”

“这个人好厉害。”

“绝对厉害。不过,我不在乎他嘴上厉害。这种人,更坏的是心比嘴要狠毒得多。”

“你一定要插手?他娶了那小姐,真的就要出事?”

“看他杀掉前妻那手段多毒辣,我说肯定又要出大事。另外,多么不寻常的委托人!好了,好了,我们不讨论。你喝完咖啡,和我一起回家,欣韦尔一定有情况等着向我报告。”

回到家,果然这个人已来了一会儿。一个魁梧、粗犷、红面患坏血病的人,一对炯炯有神的黑眼眸,才是他精灵头脑的外部征象。他似乎在那个王国里潜沉很深,因为竟被他找出了一个人证。这会儿他带了来,和他一起坐在长沙发上。那是一个身材窈窕、艳如烈火的少女,但脸色苍白,神情焦虑,虽然正值青春年华,而罪愆与忧伤的可怕岁月已经刻在了脸上,遗下一副愁苦的病容。

“这是吉蒂·温特小姐,”欣韦尔·约翰逊说,摆了摆肥手作介绍,“她没有不知道的——好吧,让她自己来讲。接到你的电报一个小时,福尔摩斯先生,我就请到她了。”

“要找我很容易,”少妇说,“伦敦的地狱里,随时能找到我,地址跟肥仔欣韦尔一样。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和我,肥仔哥对吧!可是,老天有眼,世上还有公道的话,有个人该比我们下更深的地狱!那个人,就是你在找的,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笑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心人,温特小姐。”

“只要我能出力,让他去该去的地方,我一切听你差遣就是。”女客人咬牙切齿地说,惨白铁板的脸上,冒着怒火的眼睛充满仇恨,那是一种女人少有、男人决不会有的仇恨,“你不用知道我的过去,福尔摩斯先生,现在谈都没用了。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阿尔伯特·格鲁纳害的,我要看他得到报应!”她双手发疯般在空中挥着、抓着。“哦,我也要把他推进地狱去,他把多少人推下了地狱呀!”

“你了解现在的情况吧?”

“肥仔欣韦尔跟我讲了。那恶鬼这会儿又追到手一个痴心女孩,就要和她结婚了。你得赶快阻止,快!你一定不能放过这个恶魔,决不能让清白的姑娘跟他走,叫姑娘别昏了头。”

“她正是头脑发昏呢,爱魔鬼爱得发疯。这个人把自己的事情都说给姑娘听,姑娘什么都不在乎。”

“杀人的事也讲了?”

“讲了。”

“我的上帝,还真有这种痴心人!”

“姑娘只知道都是中伤、谣言。”

“你怎么不叫她看铁证,叫她睁开眼看看?”

“是呀,你能帮助我们一起做吗?”

“我自己不就是铁证吗?我站到她面前去,告诉她这个人是怎么对待我——”

“你肯这样做?”

“我肯不肯?我为什么不肯!”

“好,值得一做。可是,男的已经把自己的丑闻都告诉了女的,取得对方的谅解,我估计女的也就不愿意再谈这种问题。”

“我敢打赌,他不敢全说,全告诉那女的,”温特小姐说,“除了那桩闹得人人都知道的谋杀,我还亲眼见他杀过两个,不止一个。他杀人不眨眼,心不慌,眼不跳,轻声细语跟我说:‘不出一个月,就叫他报销了。’他可不是空口说白话,不是。可我,压根儿不相信那是真的——你瞧,我自己那时候也是爱他爱得昏了头。他怎么对待我的,都跟对现在这痴心女一样!后来有一桩事把我震醒了。是的,天哪!仗着他那条吹牛说谎的烂舌头,把我一个劲地骗、哄,要不我那天夜里早就把他撇下了。那是为一个本子——他有一本咖啡色皮面的本子,可以上锁,面上有金色家徽。我看他是那天晚上喝醉了,要不绝不会让我看这本子。”

“是什么本子?”

“我跟你说,福尔摩斯先生,这个恶鬼专觅各式各样的女人玩,搞女人为荣耀,就像有的人收集飞蛾、蝴蝶标本似的,他找的女人都在这本子里藏着,有照片、姓名、详细情况记录,玩她们的种种花样。弄这种本子,简直不是人做的行为——肮脏下流透顶,再低级下流的人,也不会藏这种本子。可是阿尔伯特·格鲁纳就做得出这种事,藏这种脏东西。‘我玩过扔掉的灵魂’,他应该在封皮上起这么个题名,这才是照出他自己的良心。不过,说这些都是废话,这本子你又用不到,要用也拿不到。”

“他藏在什么地方?”

“现在还怎么可能告诉你藏在什么地方呢?我离开他已经有一年多了。以前我知道藏的地方。不过他是个精细人,人中的猫,爱整洁像只猫。有可能还是放在内书房里,旧书柜桌的格子上。他家你知道吗?”

“去过他的书房。”福尔摩斯说。

“你也去过,真的?你今早上才问这件事,你动作倒是不慢,出手真快。这一次阿尔伯特可遇上克星了。他外书房,都存放中国瓷器——两个窗子中间都立着大玻璃柜。书桌后面的一扇门,通往内书房——一个小房间,全堆着书报、纸张这种东西。”

“他不怕被偷?”

“阿尔伯特可不是个怕贼偷的胆小鬼,再狠的敌手也不敢说他没种。他防备很严,装有防夜贼的警铃。再说,窃贼有什么好偷呢——来偷些没用的瓷器?”

“毫无用处,”欣韦尔·约翰逊颇有行家里手的口气下断语,“收赃的不会要,这种东西卖没人买,熔又熔不掉。”

“没错,”福尔摩斯说,“好,现在,温特小姐,明天晚上五点你再来这儿。你建议和那位女士见面谈谈,很好,我考虑看看是否可以安排时间。你能合作,我非常感谢。我的委托人方面,不用说的了,相当大方慷慨,会考虑你——”

“不说这个,福尔摩斯先生,”女郎高声道,“我这出来不是为钱。让我看到这个人的下场,我要亲自动手惩治他——把他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脚,我要往他鬼脸上踩,这就是我要的报酬。只要你想惩治他,明天也好,哪天也好,我随叫随到。肥仔可以告诉你,打哪儿找我好了。”

我没有再见福尔摩斯。直到第二天晚上,我和他约在斯特兰街餐厅里用晚餐,我们才又见面。我问他和梅尔维尔小姐会晤的情况好不好,他耸耸肩,便告诉我事情经过,我在此予以复述。但他的叙述干巴生硬,我需要稍作润色,以使符合生活真实。

“安排约会倒是一点也不困难,”福尔摩斯说,“因为姑娘为了自己私订终身违抗父命,正急于要在其他方面表现出对父亲百般顺从,以此补过。老将军打电话来说一切准备就绪。温特小姐风风火火按时来到,于是五点半一辆马车把我们送到老将军宅邸贝克莱广场一〇四号——一座巍然庄重的灰色伦敦古堡,教堂和它比起来,似乎还稍嫌不够肃穆。仆人把我们引进一间很大的、挂黄色窗帘的会客厅,梅尔维尔小姐正在这里等着我们,庄严、苍白、自持,像雪山上的雪人,僵硬冷峻,遥不可及。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向你形容她的美貌,华生。大概在本案结束以前你会见到她,你就可以发挥你的语言才能了。她那漂亮,美若天仙,只有宗教的热烈诚信才能仰望的天界之美,我在中世纪大师的绘画中才见到这样的面容。一个流氓,怎么能够把畜生般肮脏的爪子搭到这样一个上界的神女身上,我真无法想象。你知道,大概是物极必反产生互相的吸引力,神灵与兽类,野人与天使,你绝不可能再见到这样的搭配了,实在糟糕。

“她当然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那流氓早就给她打过毒针预防我们。温特小姐的现身使她感到意外,但她还是挥手叫我们随意坐下,就好像是可敬可畏的女修道院院长接待两个可怜的乞丐。若是我们自己也想要头脑发涨的话,华生,可得好好向这位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学习学习。

“‘我说先生,’女士说,那口气像是冰山上刮下来寒风,‘你的大名我早就耳闻。依我的了解,你是来挑拨我和我未婚夫格鲁纳男爵的感情。我只是为了遵从父命才接见你。我警告在先,你能说的什么话,都对我的决心产生不了丝毫影响。’

“我真替她难过,华生。我一刹那间产生一种感觉,她就像是我自己的女儿一样。我并不是一个善于辞令的人,我善用理性的脑,不善用感情的心,但是我还是发自内心,用尽一切肺腑之言来规劝她。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告诉她一个女人如果等到为人妻之后才看清男人的真面目,为时晚矣,处境就艰难了——只能屈从于魔掌的抚摩、淫嘴的吮吸。我可算什么都说到家了——将来的羞耻、懊恼、绝望、痛苦,以泪洗面度日。但是不管我多么苦口婆心,都不能让她象牙般乳白的两颊动容反映一点颜色,呆滞的双眼增添些许光彩。我想起了那个流氓讲过的催眠术暗示,确实叫人相信她已不是生活在世上人间,而是在心醉神迷的梦境之中。然而,她的回答倒是斩钉截铁。

“‘我是耐足性子听你讲这些话,福尔摩斯先生,’她说,‘对我有什么效果,完全像我刚才预先说过的那样。我清楚,阿尔伯特,我的未婚夫,他经历过暴风雨的生活,招致人家的忌恨、误解、中伤。你不过是许多人里面的最后一个,把流言蜚语带到我面前。虽然,你可能是好意。我听说你是个受雇于人的侦探,被男爵雇用就愿意为男爵效劳,也可以被别人雇用来反对他,都一样。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今日能明白、永远明白:我爱他,他也爱我;全世界别样的说法在我听来就当是窗外小鸟唧啾。若说他高贵的品格有一时的偏差,也许是上天特地派我来帮助扶持他,恢复到原来的高尚品格。我不清楚’——讲到这里,她目光转向我的同伴——‘这位小姐是什么人?’

“我正要回答,女郎在身边像旋风一般抢上前。你要是见过冰炭相遇,也就是这两个妇人此时面面相对的情景了。

“‘我告诉你我是什么人,’她从椅子上跳起来,站定了,气得撇嘴嚷道——‘我是他最后一个情妇。我是一百个里的一个,被他引诱、受用、糟蹋、抛弃到垃圾堆的上百个女人的一个。现在他也一样要这样对待你。你的结局连垃圾都不如,而是坟墓,有坟墓还算是好的。告诉你,你这蠢女人,你要嫁了这个男人,落在他手里,你就死定了。他让你心碎、脖子断,要你扁要你圆都在他手里。这不是因为我忌妒你什么才这样讲,我才不想诅咒你,你是活是死,根本不关我的事。我恨他,要他不得好死,他怎么对我,我怎么还给他,我豁出去了。你不用这么看我,我告诉你大小姐,你过不了多久,没到头你就要落得比我还不值钱。’

“‘我没工夫嚼舌这种事,’德·梅尔维尔小姐冷冷地说,‘总而言之,我再说一句话,我清楚我未婚夫一生中也就只有三次,和居心不良的女人有瓜葛,我相信他即使做过点错事,也已诚心悔改。’

“‘只有三次?’我的同伴叫起来,‘你这蠢货!鬼迷心窍的蠢货!’

“‘福尔摩斯先生,我请你结束这次会面,’梅尔维尔小姐说,声音是冰冷的寒气,‘我全是遵从父亲的旨意才见你,但我不是来听这个女人狂吠。’

“温特小姐嘴里骂着窜上前去。我赶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要不然准被她揪住这个女人的头发,梅尔维尔小姐太叫人恼怒。我拖着温特朝门外跑,总算万幸,把她拖回马车,避免一场大吵大闹。她实在是气疯了。我是冷静的,但内心里也是满腔怒火,华生,这个女人,我们拼命救她,可她冷漠、傲慢,极端自以为是,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所以,现在你又一次看到我们是什么处境了。第一招已经开局不利,很明显我非得另谋出路,突破僵局不可。我会和你保持联系,华生,因为看来很可能有劳你出马。也非常可能,下一着棋是他们先要有动作了,而不是我们行动。”

确实如此,他们出手了——应该说是他出手,因为我相信女士绝不知情,更别说参与了。我还记得,我都可以向你指出是哪一块人行道的方砖,我正站在那个地方,眼睛扫过一个阅报栏,一阵恐惧吓得我魂不附体。地点是在格兰德大旅馆和查令十字街车站之间,一个独腿报贩正巧张贴好晚报。这一天是离上次见面后两天。那张报纸版面上,有着黄底黑字的可怕标题:

歇洛克·福尔摩斯
遇袭遭谋害

我记得我被镇住了好几分钟。后来我在慌乱之中抓起一张报纸,报贩说了我几句,因为我钱都忘了付。最后在一家药店门口站定,翻到那一段至关紧要的电讯。电讯是这样写的:

吾人遗憾地获悉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著名之私家侦探,今日上午不幸遭受谋害袭击而生命垂危,迄未获得详情。事件发生似在里金大街罗亚尔咖啡馆门外,约十二时左右。有两人持棍杖,突然攻击福尔摩斯先生头部及身躯,据医生诊断伤势极为严重。其时福尔摩斯即送查令十字街医院。随后因其本人坚持,而送返贝克街寓所。暴徒穿着颇为体面,行凶后立即窜出人群,冲进罗亚尔咖啡馆,由后门经玻璃房大街逃逸。此辈俱属团伙罪犯必无疑义,盖因屡遭被袭者之侦查、破获而行报复。

不用说,我两眼匆匆掠过这段文字,立即跳上一辆汉森轻便车直奔贝克街。一进门厅就看见著名外科专家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登门出诊,他的马车还等在街旁。

“没有直接危险,”专家向我通报说,“有两处头皮裂伤,几处较严重淤肿。缝几针,打吗啡,都做过了,主要就是安静休息就行。但是谈几分钟话,还是可以,无须绝对限制。”

既然如此允许,我便轻轻走进半暗的卧室。病人完全醒着,听见他嘶哑着喉咙轻声唤我的名字。窗帘遮掉大半,透进的一道斜阳照在伤者的脸上。他额部包扎绷带,敷的白纱布上渗着一片殷红的血迹。我垂首坐在床边。

“没事,华生。不要这样紧张,”福尔摩斯说道,声音低弱,“好像很严重,其实没什么。”

“感谢上帝,但愿如此!”

“我自己也算是个击剑、单棍运动家,棍击好手,这你知道。常靠单棍护身。这次是没有防备会有第二个歹徒上来,我才吃亏。”

“要我做些什么,福尔摩斯?当然是那个狗东西派人干的。让我去,把他们教训一顿,只要你一句话。”

“好老伙计华生!不必。这种事我们不要做,让警察抓他们就成了。但是他们早已脱逃,他们早有预谋,这一点我们可以料到。这也不碍事,我有计划。第一件事,夸大我的伤势。他们会来你这里打探消息,说严重一点,华生,说我假如能活过一星期,就是十二万分的幸运了——脑震荡,神志失常,谵妄——凭你怎么说都可以!说得越严重越好,不为过。”

“可是有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的说法呀?”

“哦,他没关系,要让他看到我快要不行了,这我会有办法。”

“其他还有什么?”

“对了,告诉欣韦尔·约翰逊,把那个女孩弄走躲起来,那些流氓现在就要找上她了。他们当然知道,这个案子是她在里头帮我。他们都敢动我,更不会放过她,情况紧急,今晚就去做。”

“我回头就去。还有别的吗?”

“给我烟斗,放桌上——还有,烟丝鞋③,对!每天上午来一次,我们一起讨论作战部署。”

③ 福尔摩斯生活中随便、特殊的习惯之一,将室内穿的浅口鞋或拖鞋作盛放烟丝用。

当天晚上我和约翰逊安排好,把温特小姐安置到偏僻的郊外暂避,等危险过去再说。

一连六天,社会大众形成的印象是福尔摩斯一只脚已跨进了棺材。病情报告严重,报纸上登的尽是险象迭生的文字。我是天天去看他的,明知根本不是这回事,他那结实的身体和坚强的意志正在创造奇迹。他迅速复原,我有时怀疑他也在骗我,实际他比表面上好得还要快。这个人有个怪脾气,喜欢保密,喜欢做事如同编戏,要制造戏剧效果,甚至连他最亲密的朋友也不得不猜测,到底他手掌心里抓的是什么药。他一定要把事情进行到底了,才算数,才摊牌。正如常言道:“一人做一人事,最保险无人知。”再没有人比我更和他接近了,但我还是常常感到我们两人之间有隔阂。

到了第七天,伤口缝线拆掉,但晚报上还是刊登说他伤口严重感染成了丹毒。也是同一天的晚报,有一则短讯,不管它是凶是吉,我一定要赶快让我的朋友知道。短讯说,本星期五由利物浦开出之丘纳德轮船公司卢里塔尼亚号,搭乘该船之旅客阿尔伯特·格鲁纳男爵前往合众国处理重要财务事宜,归来即行举办与独生女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之婚礼,云云。福尔摩斯一听这条新闻,苍白的脸色立即严峻起来,凝神贯注。这就告诉我,此则短讯对他有极大的触动。

“星期五!”他大声道,“距今只有三天了,这就要让恶棍逃过危险,但是他休想,华生!保管他跑不掉,绝对跑不掉!现在,华生,我要你替我做点事。”

“我就是为你办事来的,福尔摩斯。”

“那好,你抽出二十四小时,对中国瓷器作一番详细的研究。”

为什么这样做,他不加解释,我也不多问。凭长久以来的经验,我知道听从他是明智的,错不了。但是我离开他房间,走上贝克街,脑子里开始在反复思量他这道古怪的命令,我到底要怎么去执行。最后我坐马车直奔圣詹姆斯广场,去了伦敦图书馆。我找到我朋友洛克斯,他是图书馆副管理员,托他帮忙,终于在临行回家时,得以挟一卷大部头书在臂间。

据说那些出庭律师受理案子,都有本事在星期一临时匆匆接待证人,准备好辩词匆匆上庭,但是不到星期六就把强记的案情内容忘得精光。我现在当然不敢自称有这种本领,可以在短时间内准备有素已成陶瓷学权威。那整个晚上、整个通宵,只打了一会儿盹,再加一整个上午,囫囵吞枣地把陶瓷知识背熟。就这样,我才晓得瓷器大艺术家的印章,神秘的甲子纪年法,洪武之贵,永乐之美,唐寅书画,宋元开国盛世。我满脑子充斥着这许多知识,第二天晚上来见福尔摩斯。他已经不睡在床上了,这是任凭外界报道怎么也猜不到的事。他用手托住绑着绷带的脑袋,深深地坐在他喜欢坐的安乐椅中。

“你好,福尔摩斯,”我说,“听信了报纸的报道,那你是快要死了。”

“那个嘛,”他说道,“正是我需要的假象。现在,华生,你的功课做完了没有?”

“我是竭尽全力了。”

“好。那谈起这方面的话题,你应对自如没有问题了吧?”

“我想可以。”

“好,请你把壁炉架上那只小盒子递给我。”

他打开盒盖,拿出一件用东方丝绸仔细包裹的小东西。他小心解开,露出一个深蓝色极精美的小茶碟。

“拿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了,华生,这是真正的明朝薄胎瓷,薄如蛋壳。没有比这更精致的了,克里斯蒂艺术市场上也没见过这样的珍品。这要是一套的话,就价值连城了——事实上,除了北京紫禁城里有成套的,外界有没有成套,就很难说了。古董收藏行家一见到这个茶碟,一定眼红,保管垂涎三尺。”

“这东西要我怎么处理?”

福尔摩斯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的是:“希尔·巴顿博士,半月街三六九号。”

“这是你今天晚上的姓名,华生,你去见一下格鲁纳男爵。我知道一点他的生活习惯,到八点半,他多半闲着无事。你事先要送去一张便条,说你想拜访他,要说明,是带上一件稀世珍品明代瓷器请他鉴赏,并说你是一位医师——这你十分在行,演起来一定自然毫不费力。而且你也是收藏家,刚好得到一件珍宝在手,久闻男爵在这方面兴趣浓厚,要是有识货愿出价的人,你也可以割爱相让。”

“什么价?”

“问得好,华生。你对自己手中的珍宝,连价值多少都没概念,那就是泄了自己的底,非搞砸不可。这个茶碟是詹姆斯爵士帮我找来的,我知道是他的委托人的收藏。你就说这是举世无双的珍宝,这样说绝对不夸张。”

“我还要说明这一件必须请专家鉴定估价。”

“好极了,华生!你今天才思敏捷。提议佳士得,或者苏富比。不妨推说不便自己定价。”

“他若不愿见我呢?”

“哦,不会,他不会不见。他收藏成癖、成狂——特别是这件珍品,这方面他是公认的权威。坐下写信,华生,我说你写。不需要回信。只写你想登门拜访、目的是什么就行。”

信言简意赅,得体有礼,又能激起他收藏的猎奇欲望。写好立刻交邮差送出。这天晚上,我揣着珍品和希尔·巴顿博士的名片,踏上征途。

宅邸庭园之华美,确实说明格鲁纳男爵正如詹姆斯爵士所讲,是一位富豪。一条弯转的长车道,两边夹以整齐的灌木,直达一片砾石铺地的大空场,场地上立有几座雕像。这座宅邸原先是一个南非金矿大王在他鼎盛期建造的,房屋长形,不高,带有角楼。宅邸虽如梦境般奇特,但很有规模,特别坚固,颇具气势。一个男管家,看他那副派头入得主教之席,出来领我进屋,又将我转交一个身穿华丽长毛绒号衣的男仆,再由他引我去见男爵。

男爵站在两扇窗中间的一只大柜前面,柜门打开着,里面存放他收藏的一部分中国瓷器。我一进去,他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只棕色小花瓶。

“请坐,博士先生,”他说,“我在看自己的收藏,考虑还缺些什么,是否应该增补完全。这是件唐代小瓷器,时间在七世纪,你大概也有兴趣。我认为工艺极精致,釉色特美。你说你有明代的茶碟?”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小包,把茶碟递给他。他在书桌旁坐好了,因为天色已暗,便移过灯来。他仔细审察着。这时橙黄灯光也照亮了他的脸,正可以让我好好端详他一番。

他确实是个十分俊美的男人,他的美男子名声在欧洲如雷贯耳,名不虚传。论个头,是中等身材,但体格匀称,轮廓挺秀。他脸色黝黑,近似东方人,黑色大眼睛目光倦慵,对女人具有无可抗拒的诱惑力。须发乌黑油亮,髭须短撮,蜡捻得齐整干净。他五官端正,舒适悦目,只是两片薄唇无情。我若要看杀人凶手的嘴脸,就正是这模样——脸上一张凶残的殷红大口,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他还将胡子留得向两边撇开,似乎故意敞露出残酷与险恶的嘴,不啻是向受害人发出警示、威慑的信号。他的嗓音动听悦耳,举手投足更是风流洒脱。说年龄,我看他三十略微出头,但后来看见他的记录,才知道竟已四十又二。

“好极了——真是极品!”然后他说,“你说共有六只配成一套。奇怪,这样的珍品,我都没听说过。我只知道在英国只有一只,可与它匹配,当然那一只不可能流入市场。恕我冒昧,希尔·巴顿博士,敢问你是从哪里得来?”

“这其实不相干吧?”我理直气壮地反问,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你看,绝对是真品,至于价值,我乐意请专家鉴定。”

“真是奇了,”他说道,两个黑眼珠滴溜溜地转,是在满腹狐疑,“这么贵重的物品,自然要清楚底细。这是真货不是赝品,这没问题。不过,恐怕——我必须考虑周到——要是到头来你并没有出售权就不好办了,是吧?”

“这个完全放心,我保证你吃不了亏。”

“那个,当然,把问题挑明了好,你有什么靠得住的保证?”

“我有银行信用可以担保。”

“好是好,不过这个交易还是令我觉得非比寻常。”

“成不成交没关系,”我冷冷地说,“我首先考虑你,全因为知道你是古董鉴赏家,但是我去找别家也不难吧。”

“谁告诉你说我是鉴赏家?”

“我知道你写过这方面的专题著作。”

“书你读过?”

“没有。”

“哦,天哪,越来越叫我搞不懂!你是一个鉴赏家又是收藏家,收藏如此贵重的物品,连这本书都不劳看一看?不看这本书,你手中的货怎么认识、怎么论价,你都怎么解释?”

“我忙得很,我是开业医生。”

“答非所问,根本不成其为理由。既然是爱好者,一定会下功夫钻研,和从事什么职业并不相干。你在信上说你是鉴赏家。”

“是呀。”

“我有几个问题倒要考考你。我不得不告诉你,医生——如果你真是医生——这件事就更加可疑了。我要问你,你知道圣武天皇④,还有他和奈良那边的正仓院⑤是什么关系吗?啊哈,把你难住了不是?再就请简述北魏在陶瓷史上的地位。”

④ 圣武天皇,日本奈良时代天皇,724—749年在位,其时正是日本佛教鼎盛期。

⑤ 正仓院,日本奈良东大寺的文物宝库,内藏圣武天皇遗物等以及包括中国唐朝的古董万余件。

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佯装发怒。

“这太过分了,先生,”我说,“我来这里是看得起你,不是来给你当小学生听你考试。这方面的知识我不比你差,但对你这种无理发问,我不想回答。”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的慵懒神态瞬即消失,闪射出凶光,薄情的嘴唇咧开,龇着白牙。

“你搞什么鬼?你来做奸细。你是福尔摩斯派来的密探,你来是对我图谋不轨。他快要死了,我听说的,所以就派人来继续监视我,打听我的底细。你耍花招擅自闯入这里,好呀!可你进得来,叫你出不去!”

他纵身跳起,我立即退后,防范他要冲上来,看来他已经怒不可遏。他一开始就对我存有戒心,再这么一试一问,让我露出马脚。我自知再也蒙蔽不了他。见他伸手到书桌小抽屉里去乱摸乱翻什么,忽然他耳朵一竖,似乎听见有声音响动,站住了警觉地听着。

“糟了!”他叫起来,“糟了!”他猛地冲进身后的那间小屋。

我跨上两步冲到那间内室的门口,一看到里面的情形,心里一切都明亮了。室内向花园的窗子敞开着。窗前,仿佛看到一个可怖的鬼影,头上缠着血绷带,板着刷白的脸,是歇洛克·福尔摩斯站在外面。一刹那,他一窜就不见,只听见他身子擦过月桂树发出的声音。这大宅屋的主人猛吼一声冲向窗户。

这时候,一眨眼间,我看得清清楚楚,一只手臂——是女人的胳臂——从树叶中突地伸出一扬,随即男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声音之凄惨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立刻见他两手掩住脸回身在屋里乱跑,头往墙上乱撞,接着倒下,在地毯上翻滚、扭动,一声声哀号震撼屋宇。

“水!上帝啊,给我水呀!”他吼叫道。

我抓起桌上的水瓶赶快去救他,这时候,管家还有几个佣人从厅里跑过来。我记得,当我在受伤者的身边跪下,将他骇人的脸转过来对着灯光,有一个佣人立即晕过去。那是硫酸,腐蚀了整个面孔,还在往耳下、领下滴淌。一只眼睛已经泛白无光,另一只发红肿胀。几分钟前我还在赞赏的俊脸,这时已像一幅优美的画作被脏污的海绵抹掉。脏污了,变色了,人样都没有了,异样地可怕。

我把发生的事向仆人们简略说个经过,指出是被泼了硫酸。有的仆人爬出窗户,有的奔向草坪,但天色很黑,又下起了雨。毁容的男爵撕心裂肺地号叫,狂乱地咒骂复仇者。“你这个恶毒的猫吉蒂·温特!”他哀号着,“啊,恶魔!跑不了她!跑不了她!啊,上帝呀,疼死我啦!”

我用油清洗他的脸,用纱布敷住他满脸的创伤,又注射一针吗啡。这一飞来横祸把他对我的怀疑全部打消,他紧紧拉住我的手,似乎我有回天之术,能将那望着我的死鱼般的眼睛恢复明亮。若不是我清楚地记着他罪恶的一生,导致这场惨祸是他咎由自取,我真要为他一掬同情之泪。我碰到他那乱抓乱摸滚烫的手,只觉得厌恶。当他的家庭医生另还有专家医生,前来接替我的时候,我算松了一口气。随后,一个巡警也赶到,我便将我真实的名片给他。不这样做已属愚蠢无用,因为警场的人对我的面貌几乎和对福尔摩斯一样熟悉。然后我就离开这幢寒心可怕的住宅,不到一小时我已回到贝克街。

福尔摩斯坐在自己那张常坐的椅子中,脸色灰白,显得疲倦。这并非是因为他的伤势,而是为今晚的事情。即使如他钢铁般的神经也不免感到震撼,听我说到男爵已遭毁容,实在惊骇不已。

“罪恶的代价,华生——罪有应得!”他说。“迟早要发生,上帝明鉴,他恶贯满盈。”他又说道,拿起桌上一本棕色的本子,“这就是温特提到的那个本子。如果这本子还不能打消这婚事,那就别再白费力气了。但肯定能成功,华生,一定能成功,凡是自尊自爱的女人,都无法容忍。”

“这是他的爱情日记吗?”

“毋宁说是淫乱日记,他的下流一言难尽。温特跟我们一讲起有这个本子,我马上想到这是件致命的武器,有它在,只等我们把它弄到手。当时我没有说出这个想法,生怕这女人走漏风声,但是我心中已在酝酿。当我遭袭击负伤,倒叫我灵光一闪,心生一计,可以藉此麻痹男爵,对我丧失戒心,这是再好也没有的机会。我原准备再等几天,但他要到美国去,迫使我提前动手,因为这一本过分暴露自己的日记凭证,他绝不会丢下不顾,所以我们必须马上行动。偷窃不行,他有防备,就晚上有机会,只要设法把他的注意力转移掉就行,于是我拿个蓝茶碟请你出马。我还要确切知道这本子藏的具体地方。又因为你的中国瓷器知识毕竟有限,应对交谈经不起长时间拖延,我的行动只能在几分钟内速战速决,这样我就决定把温特叫来一起行动。我怎么想得到她趁机在衣服里藏好着东西呢?我只想请她助我一臂之力,想不到她有她自己的计划。”

“男爵很快猜到我是你派去的。”

“我也料他猜得到,但是你牵制他的这点时间,已经足够我把他的日记弄到手,只是脱身要不被他发现,时间还不够。啊,詹姆斯爵士,你来得正好!”

我们这位彬彬有礼的朋友是应邀而来。他进门正好听见福尔摩斯在叙述经过,便全神贯注倾听。

“你完成了惊人的奇迹——惊人奇迹!”听完叙述,他叫道,“男爵伤势那么可怕,正像华生博士说的了,我们要打消这场婚事的目的,一定可以达到了,没有那本污人耳目的淫乱记事本,也足可以达成目的。”

福尔摩斯摇摇头。

“德·梅尔维尔这样类型的女子,是不会这样做的。为了她而被毁容的男人,是殉情者,她只会更爱他。不,不行,要从他的精神道德、他的灵魂上下手,不要从他的外貌、肉体上下手,这才能达到我们要戳破他的目的,透其心而不必破其相。这本子才能叫德·梅尔维尔回落到地面上来——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这都是他自己的亲笔,姑娘不得不信。”

詹姆斯爵士拿着本子和珍贵茶碟就走。我是自己热情好事,送他下楼上街。一辆布鲁厄姆马车⑥正等着他。他跳上车,催令头戴花结帽的御者快速驶离。他刚进车时,便把大衣朝车窗上一挽,遮住窗外车厢上的盾形家徽标志,但是我借着我们屋内气窗透出的灯光已经看清楚了。我惊讶得张嘴,便回身进屋上楼,到福尔摩斯的房间。

⑥ 布鲁厄姆马车(brougham),一种御者座设于前端的车厢式四轮马车,以政治家Lord Brougham命名。

“我发现了,我们的委托人是谁,”我高声道,赶快报告重大消息,“哈,福尔摩斯,原来就是——”

“就是诚信的朋友,义勇的君子,”福尔摩斯说道,用手制止我,“这就行了,永远别提。”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利用这本可以充当罪证的日记的。可能是詹姆斯爵士办的,更有可能因为这是件敏感的事,而托年轻女士的父亲去办的。毫无疑问,效果十分圆满。三天以后,《晨邮报》登出了一条消息,说阿尔伯特·格鲁纳男爵与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的婚礼已经取消。同一张报纸,还刊载了刑事审判庭对吉蒂·温特小姐的第一次开庭,严重控告她泼洒硫酸导致他人毁容,但因情有可原,予以从轻量刑。结果值得欣慰,只判这类刑案最轻的徒刑。歇洛克·福尔摩斯也差一点被控告偷窃罪,但由于出自良善的动机,并因他的委托人之地位极为显赫,所以即使严厉的英国法庭也充满了人性而变得灵活。我的朋友并没有被告上法庭。

(19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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