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军协定
我刚结婚不久的七月,令人难忘。这一月发生三件重大案子,我有幸随同歇洛克·福尔摩斯一起进行侦查,同时研究他的工作方法。我翻了当时的记录笔记,找到的三篇题名是“第二摊血迹”、“海军协定”和“疲惫的船长”。其中第一件案子事关重大,涉及王国第一家庭中的许多显贵,所以若干年内不可能公之于众。然而,凡是福尔摩斯经手的案子,都没有像该案如此清楚地显示其推理水平之高,而给予关注的人们如此深刻的印象。我至今保留一份几乎是逐字逐句的谈话纪录,是福尔摩斯向巴黎警署杜布克先生和但泽著名刑侦专家弗里茨·冯沃尔德鲍姆两人剖析案子事实真相的谈话,他们两位对本案花费不少精力,结果证明都浪费在无关紧要的枝节问题上。新世纪已将来临,该案恐怕要等待未来才能给予适当的报道。我于是转向记录的第二篇,此案曾经关系国家重大利益,内中几处案情更是独一无二,别具特色。
我读书的时候有个要好同学名叫珀西·费尔普斯。他和我同年,但是比我高两级,学习出类拔萃,学校颁发的奖项几乎都叫他囊括,毕业时获得奖学金,供他进剑桥继续深造。我记得他家有贵戚,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听说他舅舅是霍尔德赫斯特勋爵,一位声名显赫的保守党政要。他的这层关系很受看重,在学校里沾光不少。可是我们反而喜欢拿他开玩笑,在运动场上和他追逐打闹,绊他跤、出他丑。等到大家一踏上社会,那就各自另一码事了,依稀听说他凭自己的学历和社会背景在外交部得到一个很好的职位。后来我就渐渐把他完全淡忘,直到来了下面这封信,才又想起他这个人:
我亲爱的华生:
我想你总还记得“蝌蚪”费尔普斯吧,你那年在三年级,我在五年级。很可能你已听说我凭舅父的关系在外交部谋到了好差事,颇受器重和信任,可是并不知我已祸从天降,仕途就此告终。
这个倒霉事在此不必细写,如果蒙你应允我的请求,那么我会向你面陈详情。我罹患脑炎九星期,最近刚刚恢复,但仍感极度虚弱,不知可否烦请携你朋友福尔摩斯先生来我处一走?很愿意听听他对我事的意见,虽然政府当局已断定无可挽回。务请陪他来,且越快越好。我是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之中,度一分钟如一个钟头。一定请告诉他,我没有及早向他请教,并非是我对他的能力不相信,实在是因为受打击太深,脑子承受不起。现在我脑子重新清楚了,但还是不敢想得太多,以免再度崩溃。写封信都还觉得累,所以你看,不得不口述代笔。拜托尽力邀请他来。
你的老同学
珀西·费尔普斯
读了这封信,我很受感动,他词意恳切,一再要求福尔摩斯怜悯亲临。所以大受感动之下,此事再有困难,我也应义不容辞尽力而为。而且我很清楚,福尔摩斯热爱他的刑侦艺术,只要委托人相信他,他是向来有求必应。我妻子同意我,叫我一分钟也不要耽搁,为这件事快去找他。我于是赶紧吃好早饭,就又回到我的贝克街老寓所。
福尔摩斯坐在边桌旁,穿着休闲服,聚精会神地做着化学实验。一个大曲颈瓶在本生灯蓝荧荧的火焰上烧得沸滚,蒸馏水滴入一个两升容积的量杯中。我走进屋里,朋友头也没抬一抬。看他的实验一定很重要,我就自己坐在扶手椅上等着。他看看这个瓶,瞧瞧那个瓶,用玻璃吸管从每个瓶子里吸几滴液体,再拿一试管溶液放在桌上。他右手捏一张石蕊试纸。
“你来得正好,华生,”福尔摩斯说,“如果这试纸还是蓝色,就属正常没问题,如果变成红色,那就是说溶液能置人于死地。”他把试纸浸入试管,立刻呈现污浊的暗红色。“嘿嘿!不出我所料!”他叫道,“回头就听你调遣,华生。烟自己拿,就在那波斯拖鞋上。”他转身走向书桌,迅速写好几份电报,随手交给童仆,然后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曲起双膝,两只手搂着瘦长的小腿。
“一桩简单普通的杀人案,”他说,“你是来给我提供奇案啰,我想。你是预报暴风雨的海燕,华生,登门必有要案。是什么事呢?”
我把信交给他,他看得十分专注。
“信上没说什么情况,是吗?”他说,把信还给我。
“没说什么。”
“可是笔迹倒值得注意。”
“笔迹不是他自己的。”
“确实。是一个女人。”
“明明是男人的笔迹。”我大声说。
“不,是女人笔迹,而且是一个性格不一般的女人。你看,调查初始,就有事应当注意,你的委托人同什么人有密切关系,这个人,不管是好还是坏,性格特别。我现在已经被这个案子吊起胃口,你如果可以,我们立刻出发前往沃金,拜访这位处境危难的外交官,还有按他口述代笔写信的这位女士。”
我们很巧,正好到滑铁卢赶上早班车。不到一小时,我们就到了沃金,眼前是一片冷杉和欧石南树林。布里尔布雷原来是一幢大宅,孤零零矗立在宽广的园地上,离火车站徒步只有几分钟的路。我们递进名片,立即被请进一间陈设幽雅的客厅。稍等几分钟,一位身体结实的男人出来接待,态度非常客气。看他年龄三十多岁,不到四十,面颊红润,眼色喜乐,全然是一种不脱无邪顽童气的印象。
“我非常高兴你们能来,”他说,和我们热情地握手,“珀西早晨来一直在问起你们。咳,可怜的老朋友,他现在是落水人见一根草也要抓!他父亲、母亲叫我来迎接你们,他们现在那个话题都不能提,一提就痛苦、伤心得受不了。”
“我们都还一点也不了解是什么事件,”福尔摩斯说,“我看你不是他们家里的人。”
我们初识的朋友面露惊异,马上低头看了一眼,便张口大笑。
“没错,你看到这项链盒片上的图案字母JH,”他说,“我一时间在想,你倒真是聪明绝顶。我的名字就叫约瑟夫·哈里森。珀西就要娶我的妹妹安妮,我们不就成姻亲关系了嘛。我的妹妹在珀西房里,你就要看到。两个月来,珀西全靠她一手照料伺候。我们这就进去吧,我知道快要把他急死了。”
我们被领进一间与客厅同在底楼的房间。房内布置既像起居室又像卧室,角落摆满雅致的鲜花。一个年轻人,苍白、憔悴,躺在靠窗的沙发上,窗打开着,透进来浓浓的初夏花园的芬芳气息。一个女子坐在他身旁,我们进屋,女子站了起来。
“我走开吧,珀西。”女子说。
珀西抓着她手不让她走。
“你好,华生,”珀西热情地说,“你留了小胡子,我都快要认不得你了,我敢说你多半也认不出我了。这位,我想是你的朋友,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先生吧?”
我简单介绍过后,两人一起坐下。这时壮实的青年人离开了,他的妹妹留着,手捏在病人的手里。她是个引人注目的女子,身段略显矮胖,不太匀称,但是她有一张橄榄色的美丽面容,一对黑黑大大的意大利姑娘的眼睛,还有一头乌亮的云发。她的容貌艳丽,相形之下,她陪伴的人的苍白脸色更显得委靡、枯槁。
“我不想浪费你们时间,”他说,在沙发上把身子撑起来,“开门见山就谈事情。我这个人,身心快乐、事业成功,福尔摩斯先生,谁知快临到结婚了,会遇上飞来横祸,毁掉整个前程。
“我是在外交部供职,华生可能都告诉你了,因为有着舅父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这层关系,很快升任重要职位。舅父担任本届政府的外交大臣,交给我的几项重要任务,我件件都能出色完成,他终于对我的才学和能力给予充分信任。
“大约十个星期以前——确切讲是五月二十三日——他召我进他的私人办公室,对我工作表现出色夸奖一番,接着告诉我,有一件新的重大任务需要我去完成。
“‘是这样,’舅父说,从书柜桌拿出一个灰色纸卷,‘这是英国和意大利签订的秘密条约原文本。事情有些麻烦,报界舆论已经有传闻。这签约极端重要,机密不许有丝毫泄漏。法国和俄国大使馆不惜重金收买条约的内容。原件放在我书柜桌里不准动,现在实在需要备一份副本,才拿出来。你办公室里桌子有保险吧?’
“‘有的,先生。’
“‘好,那就把条约锁在你那里。我跟你说,等下班大家走了以后,你留下来用这空档时间抄副本,免得被别人看见。抄好以后,原件和副本都在桌子里锁好,等明天早晨你亲自来交给我。’
“我接了文件,就——”
“对不起,打断一下。”福尔摩斯说。
“谈话就和你一个人吗?”
“那当然。”
“是一个大房间?”
“有三十英尺见方。”
“在房间中央谈话?”
“是的,差不多是正中间地位。”
“说话大声吗?”
“我舅舅的嗓子一向就特别低,我几乎没说话。”
“谢谢你,”福尔摩斯说,闭起了眼睛,“请讲下去。”
“我完全按照舅父的指示,要等到同事都离开才能做。办公室里有一个同事,叫查尔斯·戈罗特,还剩一点公事没办完,我就走掉去吃晚餐,让他留在那里。等我回到办公室,他已经走了。我就急忙要把工作赶出来,因为我知道约瑟夫——那位哈里森先生,就是你刚才见到的——正在城里,知道他要乘十一点钟的火车去沃金,我也想尽可能赶上这班车。
“我拿出条约来一看,立刻发现它的重要性确实如舅父所讲,一点没有言过其实。还没有细看内容,我已经可以说它是确定大不列颠帝国对三国同盟的立场,同时确定,一旦法国海军在地中海对意大利海军占据绝对优势,英国需要采取何种对策。条约涉及内容全部属于海军方面,末了是双方高级官员的签字。我大致看过,就坐下来着手我的抄写任务。
“条文很长,用法文缮写,总共二十六条。我尽量快抄,但是到九点钟,还只抄了九条,看样子赶火车是来不及了。我感觉昏昏欲睡,脑子迟钝,原因是晚饭没吃好,还有是一整天工作下来,疲劳了。喝杯咖啡可以清醒清醒头脑。楼梯脚边是小门房,门卫整夜看守在那里,习惯上总用酒精灯给加班的工作人员煮咖啡喝。所以我打了铃,叫他上来。
“可是真奇怪,打了铃叫来的竟是个女人,一个高大个头、满脸粗俗相的老妇人,系一条围裙。她解释说是门卫的老婆,在这里干杂活的,我就告诉她要咖啡。
“我又抄了两个条款,觉得困极了,更难熬,就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动走动,伸展一下两条腿。要的咖啡还未送来,心里纳闷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打开门,顺走廊向下望望怎么回事。那是一条笔直廊道,灯光昏暗,一头是我工作的办公室,只有这一个出口,另一头接一段拐弯的楼梯,楼梯到底接一段走廊,走廊旁边就是门卫的门房。楼梯半中间有一截小平台,横向里对直是另一条走廊。这条走廊又接一段楼梯,通底下的边门,专供仆人进出用,也是职员从查尔斯街进入办公室的便门捷径。这就是我办公地方的略图。”
“谢谢,我清楚,你说的我很明白。”福尔摩斯说。
“说到要点了,最重要的地方,请注意。我走下楼梯,到门厅,发现门卫在他的小屋里大睡,咖啡壶在酒精灯上一个劲儿沸滚。我提了壶,把灯灭了,咖啡溢了一地。门卫睡得很熟,我伸手正要去把他推醒,他头顶那儿的铃忽然震耳响起,把他惊醒。
“‘费尔普斯先生,先生!’他说,慌张地看着我。
“‘我下来看看咖啡好了没有。’
“‘我煮着咖啡就睡着了,先生。’他朝我看,又朝还在响的铃看,露着一脸的惊奇。
“‘你不是人在这儿嘛,先生,奇怪,谁打铃?’他问。
“‘打铃!’我大声说,‘这是哪儿打铃?’
“‘是你办公室的铃啊。’
“顿时我的心给一只冰手揪住似的,那就是说有人在我办公室了,那份绝密条约还放在桌上呢!我发疯似的跑上楼梯,奔向走廊。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福尔摩斯先生。办公室里也没有人,一切同我刚才走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唯一就是那份条约,托付我的条约,我放在桌上的,不见了。副本还在,原件不翼而飞。”
福尔摩斯在椅子里直起身,摩搓起双手,我看出,问题直入他的心坎。“请讲下去,然后怎么样?”
“我头一个念头,贼是打边门楼梯上来的,要不然,如果从正门走,一定会给我撞见。”
“你能有把握这个人没有一直躲在办公室,或者走廊里,你不是说过道很暗吗?”
“绝对不可能,办公室、走廊,一只老鼠都躲不住,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谢谢!请继续讲。”
“门卫见我脸都吓白了,知道出事了,也跟我上楼。这时候我们两人冲过走廊,直下楼梯,奔向查尔斯街。底下的边门关着,但没锁上,我们拉开门出去。我记得清楚,这时候临近有乐音钟响了三下,那是十点差一刻。”
“这一点极为要紧。”福尔摩斯说,一边在衬衫袖口上记下。
“夜特别黑,下着毛毛雨。查尔斯街上没人,可是街尽头的白厅路上,和往常一样有不少车来人往。我们帽子也没顾得上戴,在人行道上跑,对街拐角上看见站一个警察。
“‘发生盗窃案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报警,‘外交部重要文件失窃。见有人打这里过去吗?’
“‘我在这里已经站了一刻钟,先生,’警察说,‘这时间只有一个人走过——一个女人,高个头老妇女,披佩斯利花头巾。’
“‘咳,那是我妻子,’门卫叫起来,‘有没有别的人走过?’
“‘没见。’
“‘这么说,贼是朝那另一个方向跑了。’这个门卫叫着,扯住了我袖子。
“我不太相信,而他是想要把我岔开,倒叫我生疑。
“‘女人朝哪里走了?’我大声问。
“‘不清楚,先生,我见她过去,可没理由平白无故盯着人家朝哪里走。看她样子挺匆忙。’
“‘这有多少时间了?’
“‘哦,没几分钟。’
“‘不到五分钟吧?’
“‘啊,是的,没有五分钟。’
“‘你还白费时间问什么,先生,现在每分钟有多宝贵,’门卫嚷着,‘请相信我说,这事和我老婆绝对没关系,快往那一头去追。好吧,你不去,我去。’这么说着,他朝相反方向奔过去。
“我马上追着他,一把抓住他衣袖。
“‘你家住哪里?’我问他。
“‘艾维巷十六号,布里克斯顿。’他回答说,‘可是我说你别乱疑心,搞错方向,费尔普斯先生。快到街那一头去看看、听听,有什么情况。’
“就照他说的,也可以。警察和我们一起跑过去,可是只看见街上人车来往,人们都急急忙忙赶路,夜里要下雨,快走不耽搁,没一个闲人会和我们说见谁走过了。
“我们只好回到部里,查看楼梯、过道,都没有结果。办公室前面的走道上铺着奶白色油地毡,要有痕迹是很清楚的,我们细细检查,没发现脚印痕迹。”
“晚上一直在下雨吗?”
“雨大概七点开始下的。”
“那么,女人是九点光景来到办公室,沾泥的鞋怎么会没留下痕迹呢?”
“很高兴,给你问到点子上了。那时我也这样想过的,可是做杂活的女工有规矩,楼下进门要脱鞋,换上布拖鞋。”
“那么这一点是清楚的,就是说,晚上下雨天,痕迹一点都没有留下,是吗?这一系列事件真是异乎寻常,很有意思。接下去你又怎么办呢?”
“我们也检查了办公室。屋里暗门是绝对不会有的,窗子离外边地面都有足足三十英尺,每一扇都从里面上着插销。铺的地毯下绝对不可能有地道口。天花板一整片白,天上也掉不下来。总之,要说盗文件的贼不是走门进来,我死也不会相信。”
“壁炉怎么样?”
“没有壁炉,是用暖炉的。铃绳挂在我办公桌右首上方的铁丝上。拉铃一定要跑到右边位置才行,奇怪的是,哪个罪犯作案还打铃?这个谜根本无法猜透。”
“确实,案子很不一般。再下面采取了什么步骤?你检查了办公室,我想,要看看窃贼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有没有烟蒂、掉落的手套、发夹或者其他小东西?”
“什么东西也没有。”
“有烟味吗?”
“哦,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哦,一丝烟味对这样一桩案子也极有价值,值得注意。”
“我自己从不抽烟,所以我想,如果有烟味的话,就会引起我的注意。真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唯一有疑问的就是门卫的妻子——叫坦盖太太——忽然跑掉,离开这个地方。门卫没能作出解释,只说她平时一直是这个时候回家。警察和我一致认为最要紧的是把这个女人抓起来,防止她将文件脱手,估计文件就在她手里。
“这时苏格兰警场已接到报警,警探福布斯先生立即赶到,全力以赴侦查本案。我们叫了一辆马车,半个小时就按地址到了目的地。一个年轻女子来开门,是坦盖太太的大女儿。她说母亲还没有回来,把我们请进前屋里等着。
“大约十来分钟,有人碰门。这时我发现我们犯了严重错误,完全怪我不好,不是我们自己去开门,我们让姑娘开的门。我们听见姑娘说,‘妈,家里来两个客人等着找你’,接着马上听见过道里啪嗒啪嗒奔跑的脚步声过去。福布斯一把拉开门,我们两人跑进后屋,也就是厨房,可是老妇人比我们先到一步。她眼含敌意望着我们,一下子又认出是我,就显露一脸的疑惑。
“‘怎么,这不是部里的费尔普斯先生吗!’
“‘嗨,得啦,你清楚我们是什么人,才要这么躲着?’我同伴问她。
“‘还以为是卖旧货的呢,’她说,‘有个生意人跟我们在扯皮。’
“‘恐怕不是吧,’福布斯对她说,‘我们不会无缘无故找你,外交部一份重要文件给你拿走了,你急忙跑到这里想处理掉。别动,跟我们走,苏格兰警场里走一趟,搜一搜。’
“她抗议,抗拒,都没用,一辆四轮马车叫到,三人坐进去。临走把厨房检查过一遍,特别注意炉灶有没有她一个人先把文件烧掉的迹象。但是不像,一点灰烬、纸屑都看不见。一到了苏格兰警场,立刻交给女警察搜身,我等结果,心里焦急万分。女警察回出来报告说,什么文件也没有。
“这时候我惊恐万状到了极点,从此我灵魂出窍,手脚在动什么、人在做什么都不知道,脑子空掉了。我原想非找到文件不可,不敢想找不到的话后果会怎么样。然而到了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就不得不考虑我正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太可怕啊!华生一定对你讲过,在学校的时候,我是个敏感、文弱的孩子,性格如此。我想到舅父,想到他的内阁同僚,我让他蒙受耻辱,我自己、我身边所有的人,都蒙羞受辱。我自己出了这事身败名裂,倒是还在其次,外交无小事,不允许有差错,现在闯了这么个祸还得了啊!我算是毁了,可耻,无望,彻底毁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想不通这个事怎么偏偏轮到我头上。我如梦非梦似的记得,外交部同事都围着我,竭力安慰我。有一位同事雇车送我到滑铁卢,送我上了开往沃金的火车。我相信,要不是巧遇邻居费里尔大夫,同事准要一起乘火车陪我到家。大夫一路上照顾我,也多亏有他照顾,因为在车站我已经晕厥过一次,还没到家,我已经语无伦次,人要疯了。
“你可以想象,大夫打门铃把家人从床上叫起来,看到我成了这副样子,全家是什么个场面。看我可怜的安妮,在这儿,还有我母亲,都要心碎了。费里尔大夫在车站上听警探说了点情况,知道了事态的缘由,他向大家说了安慰话,也于事无补。大家都清楚,我一病不起,短时间好不了。约瑟夫不得不卷铺盖搬出他这个安乐窝,腾出来让我做病房。我就在这儿,福尔摩斯先生,卧病九个多星期,神情不稳,手脚不灵,发脑炎,说胡话。要不是哈里森小姐整日床前陪着我,还有大夫天天不断的治疗,我今天不可能和你说话。白天是哈里森小姐护理我,晚上雇一个护士看着我。我疯病一发作起来,什么事都会做的。慢慢地,我神志开始清爽了,不过也就是最近三天来,渐渐恢复记忆,可又不时想,哪会叫我碰上这种事。首先我得发个电报给福布斯先生,这个案子在他手上处理着。他来了,告诉我各方面都做到家了,就是发现不了一根线索。门卫和他妻子,也反复审查,查不到任何迹象同本案有关系。警方的疑点于是就落到年轻人戈罗特身上。这个人,你还记得吧,那天晚上下班后留在办公室赶任务的。对他的疑点实际上就不过是这么两点:他留得晚,他是法国姓名。但是,事实情况是他走了以后我才开始工作,他的家世,祖先是胡格诺派①教徒,而作为英国人,他的心理感情、传统习惯和你我全都一样了。无论如何查也没能发现与他有什么牵连。事情就这样停了下来。我可就想到你,福尔摩斯先生,我把最后希望寄托在你这里了。如果你也使我失望,那我这辈子的名誉、职位,只好永远断送。”
① 胡格诺派(Huguenot),16至17世纪法国新教派(与英国新教均属加尔文宗),向天主教夺权,反对国王专制,引起长期内战。
病人沉沉地靠回到软垫上,这一长篇叙述使他筋疲力尽,护理人倒一杯提神药剂给他。福尔摩斯默默地坐着,头仰靠,眼闭起。在陌生人看来,这个姿态是无精打采,但是我知道,这是表示他正陷入最紧张的思考。
“你的陈述已如此清晰明确,”最后他说,“我要问的问题也就不多了。只是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你接受这么一个特别任务,告诉过谁没有?”
“谁也没有。”
“比方说,这位哈里森小姐,也没有?”
“没有。我受命此项任务到执行任务这段时间,没有回过沃金。”
“有没有什么人碰巧去看过你呢?”
“没有。”
“你的亲戚朋友知道进你办公室怎么走吗?”
“噢,是的,这个他们都知道。”
“不过,条约的事你既然一个人都没有说过,问这些也就不相干。”
“我一点都没讲过。”
“门卫你了解吗?”
“只晓得是个老兵,其他不了解。”
“哪个团?”
“噢,听说是——科尔斯特里姆近卫团。”
“谢谢你。不碍事,我可以向福布斯详细了解。当局掌握的数据很全面周到,只是没能充分利用。哦,玫瑰这东西多可爱!”
他从长沙发前过去走到开着的窗口,伸手折起一枝弯垂的玫瑰,低眉欣赏绿叶红花。他性格中竟有这一方面,我觉得还是新鲜事,以前我从来不曾发现他对自然景物有过浓厚的兴致。
“没有任何事如同宗教那样需要逻辑推理,”他说道,背靠百叶窗,“逻辑推理可以由推理学家建立起一门精确的科学。我们确信上帝彰显的至善至美,据我看似乎就体现在花朵。所有其他一切事物,我们的权能、我们的欲望、我们的食物,以及所有生活必需品,仅为生存的起码需要。但是这玫瑰,这鲜花,则是完全不同的超然之物,味之芬芳、色之艳丽,给我们的生活增添善美,而并非是生活的条件。惟有善美才具有超然,所以我要说,我们从鲜花看到美好的希望。”
珀西·费尔普斯和他的护理人望着福尔摩斯发表宏论,两人脸上只露着莫名的惊诧和极度的失望。福尔摩斯陷入遐想沉思,手指夹着那枝玫瑰花。持续几分钟之后,年轻女士打破了沉寂。
“据你看有没有希望解决这个谜案,福尔摩斯先生?”女士问道,口气有点生硬。
“哦,这个谜案!”他回答,一经点醒重又回到现实中来,“唔,要是否认这个案子相当深奥复杂,那是不明智的。不过我可以答应我会深入调查,一有眉目就让你们知道。”
“你看到线索了?”
“你已经提供我有七个线索,不过当然,我必须验证,而后才能断定其价值。”
“你怀疑什么人?”
“我怀疑我自己。”
“什么?”
“怀疑下的结论太快。”
“那回伦敦去验证你的结论吧。”
“你的建议非常好,哈里森小姐。”福尔摩斯说,站起身来,“我说,华生,我们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不能叫你抱空心希望,费尔普斯先生,事情相当棘手难办。”
“我水深火热,盼着你呢。”这位外交官叫道。
“好,我明天还是这班车出来,虽然带来的消息未必是好消息。”
“上帝保佑你工作顺利,”我们的委托人喊道,“让我知道调查正在进展就是救我命。顺便说一下,霍尔德赫斯特勋爵给我来了一封信。”
“啊!他怎么说?”
“信上很冷淡,但没有严厉的话,我清楚,我重病在身,他才没有痛骂。他一再说,事情是极其严重的,还说我的前程无可挽回——意思指的,当然是我被革职——等我恢复了健康,再找机会弥补过失吧。”
“唔,情理之中,也考虑周到。”福尔摩斯说,“走吧,华生,回去有一整天工作等着要做呢。”
约瑟夫·哈里森先生用马车送我们到火车站。我们很快搭上朴次茅斯开来的火车。福尔摩斯依旧沉浸在深深的思考之中,几乎一句话也不说,直到过了克拉彭枢纽站。
“真是悦目赏心,进入伦敦的各条铁路线都是居高临下,能这样俯瞰房屋。”
我想他是在说笑,因为这景观实在不堪入目,但是他马上作了解释。
“看那些个巨大、孤零的房屋建筑,拥挤矗立在青石岩上,就像是一个砖瓦之岛露在铅灰色的海面。”
“看那是寄宿学校。”
“都是照明航程的灯塔,我说伙计!未来之光!每一所学校孕育着数以百计的光辉灿烂的小种子,要靠他们缔造一个未来更明智更富强的英国。看来那个人,费尔普斯,不是喝酒喝的吧?”
“我看他不像会饮酒。”
“我看也不像,可是我们应当把各种可能性都估计到。这个可怜人坠入深水奄奄一息,能不能把他救上岸真是个问题。哈里森小姐你怎么个看法?”
“个性很强的姑娘。”
“正是,可人挺不错,要不就是我看错人。和她哥哥是诺森伯兰那边一个制铁业老板的孩子,就兄妹俩。去年冬天,费尔普斯旅游的时候同她订的婚,把她带到家里来给家人认识,她哥哥一同陪来。不巧就遇上这个飞来横祸,她只得留下来护理情人。兄长约瑟夫,觉得这里起居舒适,也一起留下了。你看,我已经作了一点个别了解,不过今天得做一天的调查工作。”
“我的看病业务——”我刚想说。
“哦,假如你觉得自己的事比我这儿兴致更高——”福尔摩斯就粗声粗气抢说道。
“我是要说我的业务撂下一天两天没关系,反正这是一年中的淡季。”
“那,再好没有,”他说,又回复了高兴劲儿,“很好,我们一起来调查这个事。我在想先从福布斯开始,去找他。他能提供我们详细情况,看看哪里是突破口,好深入下去。”
“你说有线索了吗?”
“唔,我们有了几个,还要进一步调查才能确定有多少价值。案子最难办的就是犯罪动机不明,眼前这个并非动机不明,其中能得着好处的是谁?有法国大使,有俄国人,有出卖情报给他们的那个人,还有霍尔德赫斯特勋爵。”
“霍尔德赫斯特勋爵?”
“不错,可以想象,一个政治家出于自己的某种需要,也会不惜销毁文件。”
“具有光辉经历的霍尔德赫斯特勋爵也会这样做?”
“不无可能,不可轻信地排除,我们今天就拜访这位高贵的勋爵,看看他那里有多少情况可以告诉我们。实际上我的调查已经付诸行动。”
“已经动了?”
“对。我在沃金车站已经向伦敦各家晚报发电,各报都要刊登这份启事。”
他递给我一张笔记本上撕下的纸,上面用铅笔字这样写着:
五月二十三日晚九点三刻有马车载客至查尔斯街外交部门前或近旁下车,知情者请将马车号告知贝克街二二一号B,赏金十镑。
“你有把握贼是乘马车来的?”
“如果不是,也无妨。不过,假如费尔普斯先生讲的不错,办公室里、走道上都没有可以给人藏身的地方,那么贼一定是从外面进来。这么个下雨天的夜里从外面进屋,油地毡上又没有留下湿漉漉的脚印,才没几分钟时间就检查不到,那只能是唯一一种可能了,这个贼是乘马车来的。我想肯定是坐马车,这个推断万无一失。”
“听上去很有道理。”
“这是我要讲的一条线索,可以把我们导向某个方向。此外那个铃声,当然也重要——可说是本案最奇特的一点。为什么打铃呢?难道做贼还要虚张声势?或者另有谁同贼一起进来,打铃是为了阻止盗窃行为?或者纯属偶然?还或者——?”他随着思考的步步深入,又深潜到紧张的静思之中,我对他的习惯、情绪颇有了解,他可能豁然开朗,见到了新曙光。
我们三点二十分到达终点站,在小饭店匆匆吃过午餐,立即奔向苏格兰警场。福尔摩斯已经有电报给福布斯,所以福布斯正等着我们——他矮小,狐狸眼,面相尖薄、拒人。一听说我们的来意之后,态度更显得冷淡。
“你的工作方法我早有所闻,福尔摩斯先生,”他口气尖酸地说道,“你就是擅长利用警方供给你的所有线索,然后你自己设法了断案子,让警方出丑。”
“事实恰恰相反,”福尔摩斯说道,“我过去破获的五十三件案子,只有四件归在我的名下,那四十九件案子全部算是警方的荣誉。你不知情我不怪你,你年轻,经验不足,但是你若是想在新职务上有长进,就同我合作,别拗着我。”
“本人乐意听你指教一二,”警探说,转变了态度,“不瞒你说,我在办案上至今还没有获得过荣誉。”
“这个案子你怎么进行的?”
“坦盖,那个门卫,一直盯他梢。他调离近卫团过来,名声很好,我们也找不到一点嫌疑。可是他妻子很不好,我考虑这事她应该知道,不会没有一点关系。”
“你盯住她了?”
“我们派女警探盯她梢。坦盖太太好喝酒,我们女侦探有两次乘她兴陪她一起喝,可是从她身上也探不出什么来。”
“听说旧货商要到她家去讨债?”
“是的,欠债都偿清了。”
“哪里来的钱?”
“这个没问题,门卫领了年金,他们家没有露出手头很阔的样子。”
“费尔普斯先生打铃要咖啡,是她来应差,她怎么解释?”
“说是男人太累,她想让男人多歇会儿。”
“噢,这个同过后发现门卫在椅子里打盹是一致的。这么说,除了女人性格有点不好,这一头就没有问题。你问她没有,那天晚上她为什么急急忙忙跑掉?那着急样子连警察都注意到了。”
“她比平时晚了,要赶紧回家。”
“你向她指出吗,费尔普斯先生比她至少晚离开二十分钟,怎么赶在她前头到了她家呢?”
“她解释说,她是乘的公共马车②,比较慢,他们叫了汉森车③,当然快。”
② 公共马车(bus),伦敦1897年开始有公共汽车,此处的bus是公共马车,一种双层车厢的马车,后部有舷梯,行驶固定路线。 ③ 汉森车(hansom),御座高居车后的双轮双座轻马车,以此车设计人命名。
“她一到家直奔后屋厨房,说得清为什么吗?”
“因为她有钱放在那里,要去拿了付给讨债人。”
“问她的话她倒句句有对答。你有没有问,她离开的时候看没看见有人在查尔斯街上走?”
“她只看见警察,没见有旁人。”
“好,你对她的盘问可说很彻底。此外还做了些什么?”
“职员戈罗特这九个星期来一直受到跟踪,但是没有一点结果,我们没能发现他有什么问题。”
“还有吗?”
“哦,我们下面的步子迈不出去——一点根据也没有。”
“打铃这事,你好好想过是什么道理吗?”
“唔,我承认这个事真把我难住了,这个人倒是贼胆包天,来偷你还向你发警告。”
“是啊,确实很怪。谢谢你了,给我说了那么些情况,等我找出这个人就让你亲手去抓,我一定会通知你。我们走吧,华生。”
“我们现在上哪儿去?”离开警场,我问他。
“我们现在去拜访霍尔德赫斯特勋爵,内阁大臣,英国未来的首相。”很幸运,我们到唐宁街,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还在办公室,福尔摩斯递进名片,我们立即受到召见。内阁大臣按照他一贯讲究的旧式礼节接待我们,引领我们在壁炉两旁豪华的沙发上坐下。他站在我们前面的地毯上,修长的身材,面目精明、严肃、富有智慧,鬈曲的头发已经过早灰白。看他仪态大方,气宇不凡,果然是个名副其实的尊贵人。
“我久闻你的大名,福尔摩斯先生,”他面露微笑说道,“两位来意不言而喻,我是清楚的,本部能引起你们关注的别无其他,仅有一桩案子。可否问一下是受了谁的委托来办理此案呢?”
“是受珀西·费尔普斯先生的委托。”福尔摩斯回答。
“噢,我不幸的外甥!你们能理解,就因为我们有亲属关系,所以更不允许我对他有丝毫的偏袒。我不讳言,这件事对他前程的不利影响,也就非同他人。”
“但是,如果文件找到了呢?”
“啊,那当然另作别论。”
“我这儿有一两个问题想要问你,霍尔德赫斯特勋爵。”
“我乐于尽我所能奉告有关问题。”
“你交代缮写文件的任务就是在这间办公室吗?”
“正是这里。”
“谈话不可能被外人听到是吗?”
“这绝对没有问题。”
“你有没有向别人提到过要吩咐人抄文件这个事呢?”
“从来没有。”
“能肯定吗?”
“绝对肯定。”
“好,既然你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费尔普斯先生也从来没有说过,也就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那么贼到他办公室把文件窃走纯属偶然,是贼碰上机会顺手把文件拿走。”
内阁大臣笑了。“你说的这个已经超出我的职业能力以外。”他说。
福尔摩斯考虑了一下。“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我想提出来和你商讨,”他说,“我知道,你很担心条约的内容透露出去,后果将是极其严重的。”
内阁大臣富有表情的脸上显出阴霾,“后果确实非常严重。”
“后果出现了吗?”
“还没有。”
“如果条约已经落到,比方说,落到法国或者俄国外交部的手里,你能够听到消息吗?”
“我能够听到。”霍尔德赫斯特勋爵正色道。
“既然,已经将近十个星期过去了,一点动静都还没有听到,就可以认为,条约并没有落到对方手里。”
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耸了耸肩膀。
“我们很难想象,福尔摩斯先生,贼偷了条约是为了裱装起来挂在墙上。”
“也许,他是在待价而沽。”
“要是再稍等上一点时间,就要一文不值,不出几个月条约就不再是秘密了。”
“这一点非常重要,”福尔摩斯说,“另外,也不妨假设,窃贼忽然得病——”
“比方说,患上了脑炎,是吗?”内阁大臣问道,向他脸上扫了一眼。
“我没有这个意思,”福尔摩斯沉静地说,“好吧,霍尔德赫斯特勋爵,我们已经耽搁你不少宝贵时间,现在该向你告辞了。”
“祝你成功破案,不管案犯是什么人,一概绳之以法。”这位贵人送我们到门口,向我们点头说道。
“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我们出来上了白厅街,福尔摩斯说道,“但是要保住他的位子,得有一番斗争。他贵而不富,开销需求倒是很多,你注意到了他的皮鞋底吗,是换掉旧的重新上的底。现在,华生,我不再耽误你的本职工作,今天马车启事没有回音的话,就无事可做。可是明天,要搭昨天同时间的火车到沃金去,你如果能同我一起,我一定对你极为感激。”
第二天早上我们如约碰头,一同坐火车去沃金。登报启事没有回音,他说,案子这方面也就没有新的线索。他决心如此之大,脸绷得像呆板的印第安人毫无表情,从面容上我看不出他对案子目前的情况满意还是不满意。我只记得他说话谈到贝蒂荣人身测定法,对这位法国学者佩服、赞赏,无以复加。
我们看到委托人在护理人的悉心照料之下,看上去比以前好多了。见我们进去,他毫不费力地从沙发上起身来招呼。
“有消息吗?”他急切地问。
“我的报告是,正如昨天有言在先,没有消息,”福尔摩斯说,“去看了福布斯,去拜访了你舅舅,有一两个关联的问题还要深入调查,可能由此发现情况。”
“你没有失去信心,这么说?”
“当然没有。”
“上帝保佑你!听你这么说,”哈里森小姐高声道,“我们要有信心,要有耐心,事情一定能够水落石出。”
“你没能说什么,我们可有事要告诉你呢!”费尔普斯说,重新坐回到长沙发上。
“希望你提供新的情况。”
“是呀,昨夜我们这里出危险了,出大事,还不是小事呢。”他的口气十分严重,两眼露出恐惧的神色。“你知道吗,”他说,“真想不到,我自己不知不觉成了什么大阴谋的目标了,不但要搞垮我,还要我的命呢!”
“啊?”福尔摩斯惊叹。
“讲起来也叫人不相信,左思右想我世上没冤家仇人嘛。可是昨晚上那个事,没办法有另外的解释。”
“请讲给我听。”
“你知道吗,昨天是头一夜,屋里我一个人睡,没再要护士陪。我觉得好多了,就想不用麻烦别人,不过夜里一直亮着灯。谁知,半夜两点,睡得不是很沉,忽然有轻轻的响声把我惊醒,像是老鼠在咬木板,我注意静听一阵,觉得是老鼠在一个劲地咬。过后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是窗上传来铁器喀哒一下刺耳的声响。我十分惊奇,坐了起来,这下我明白了是什么声音,起初是有人用东西撬进窗框的响声,后来是撬开插销的声音。
“然后停了十来分钟,是这个人等了一下,在探听动静有没有把我惊醒,然后就听见轻轻的吱嘎一声,窗慢慢地拉开。我忍不住了,因为我的神经已经不像以往那样能够耐得住。我跳下床,哗一下拉开百叶窗,一个人缩在窗下边。我看不太清楚,但他一转身飞快跑掉了。他兜着大披巾,把下半个脸全遮住,但有一样东西可以肯定,他手上有刀,看来像是一把长刀,他转身跑的时候我看见刀光一闪。”
“这个非常重要,”福尔摩斯说,“后来你怎么样,请讲。”
“要是身体好的话,我就跳窗追上去了。我跑不动,只好打铃,全屋子人都被叫醒。这中间稍隔了一点时间,因为铃在厨房,仆人都睡在楼上。我大声叫喊,把约瑟夫先叫了下来,他再去把别的人叫醒。约瑟夫和马夫在窗外花坛上发现有脚印,可是近来天气干燥,过了草地就跟踪不到脚印了。有一个地方,路旁隔离的木栅栏,有痕迹,他们告诉我,好像有人翻过去,翻的时候把木栅尖踢断了。我还没向本地警察报告,我考虑最好先听取你的意见。”
委托人讲述这个事,引起福尔摩斯很大的震动,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激动不已。
“真叫祸不单行。”费尔普斯道,笑了笑,很明显这场惊吓使他身心不宁。
“你很担着风险呢,”福尔摩斯说,“和我到屋子外面去走走,你行不行?”
“哦,行,我就是要晒晒太阳,约瑟夫也来吧。”
“我也去。”哈里森小姐说。
“你就别去了吧,”福尔摩斯说,摇摇头,“我的意思,请你就留在屋里坐着。”
姑娘坐回到椅子上,一脸的不乐意。她哥哥同我们一起,一共四个人,走出屋子。绕过草坪来到青年外交官的窗外,正如他说的,花坛上有脚印,但是都已经给弄模糊,无法辨认。福尔摩斯弯腰看了看,随即直起身,耸耸肩。
“这些没有用,谁也别想看得出什么来,”他说,“我们绕宅屋周围走走,看看是什么原因独有这间屋子夜贼有兴趣。照我想,该是客厅、餐厅这些大窗户,才对他更有吸引力。”
“直对着大路上,望过来容易看得见吧。”约瑟夫·哈里森先生提供解释说。
“啊,对了,是呀,这儿一扇门,他或许也试过能否打开。这是什么门?”
“这是边门,商贩进东西的时候走这个门,晚上是锁好的。”
“你以前遇到过这样的惊吓吗?”
“从来没有。”我们的委托人说。
“你屋里有没有金银器具,或者别的东西会招引盗贼?”
“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
福尔摩斯在房屋边这么随便逛逛,两手插在口袋里,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样子,这副神态在他并不多见。
“噢,对了,”他转向约瑟夫·哈里森说,“你说的,你发现栅栏那里,有贼翻过去的地方,我们去看看!”
这个胖青年领我们到那里,木栅栏一块板的顶端有断裂,断掉的小木片还垂吊在上面。福尔摩斯把木片折下,仔细察看。
“你认为是昨天夜里断掉的?折口很久了,不是新的,你看看。”
“哦,可能是。”
“这里也没有人翻跳过去的痕迹。不,我看这里不会有线索,还是回房间里去,把事情研究研究。”
珀西·费尔普斯只能慢慢地走,让未来的内兄搀扶着。福尔摩斯快步走过草坪,我们已回到房间的窗口,他们两个还远远落在后边。
“哈里森小姐,”福尔摩斯说,态度极严肃认真,“你白天一定要待在这里,守着,任凭有什么情况都不能离开,这是最最要紧,切记切记。”
“知道了,你吩咐的,一定照办,福尔摩斯先生。”姑娘惊奇地应诺。
“晚上去睡觉,离开这里,一定要在外面把门锁上,钥匙带好,照我的话这样做。”
“那珀西呢?”
“他同我们去伦敦。”
“就让我留这里?”
“这是为了他好,你这样是帮了他大忙。快!就这样说好了啊!”
她赶紧点点头答应了,这时那两个也进了屋。
“干吗坐着愁眉苦脸的,安妮?”兄长叫道,“到外面晒晒太阳嘛!”
“不要,谢谢你,约瑟夫。我有点头疼,这房间挺凉爽,我觉得舒适。”
“下面你的意思怎么办,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问道。
“是啊,至于这桩小插曲调查嘛,主要还是追住大目标,抓大头绝不放松。我的意思,看来你很有必要和我们一同到伦敦去。”
“就走?”
“唔,看你方便,越早越好,最好一个小时就走。”
“我感觉已经相当不错,只要于事有补,走吧。”
“于事大大有补。”
“那么说你让我今夜留在伦敦了?”
“我正要跟你说呢。”
“好哇,我那位夜猫子朋友再来光顾,鸟去笼空,叫他扑空。我们反正听你的就是了,福尔摩斯先生,你要我们怎么做,尽管讲。你觉得,要不要让约瑟夫也和我们一起走,好对我有个照顾?”
“哦,不必。我的朋友华生,就是医生,你知道的,他能照顾你。我们在这里吃午饭,如果你不碍事,过后三人一起动身进城。”
一切按照福尔摩斯的建议安排妥当,哈里森小姐也照着他的吩咐找个借口待在那个卧室不离开。我的朋友心里是怎么打算,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看来好像要把姑娘同费尔普斯隔离开。费尔普斯的健康已稍有恢复,看到事情付诸行动,颇有兴奋感,在餐厅和我们一同用午餐。谁知,福尔摩斯居然出乎意外地来上一招,叫人大大吃惊。他陪我们到车站,送我们进车厢,突然轻轻宣布说,他不打算离开沃金。
“还有一两件事,我想了解清楚再走,”他说,“你不在,避开,费尔普斯先生,反而有利于我进行这个事。华生,到了伦敦,麻烦你替我多担待一点了,立即叫车带我们的朋友到贝克街,你要一直陪着他,我就会来见你们的。也是幸会嘛,老同学碰头在一起,一定有好多话要聊聊。费尔普斯先生今晚上就睡我的空房间,到明天吃早饭时间我就能和你们在一起了。有一班车,我八点钟赶到滑铁卢。”
“到了伦敦,我们怎么样进行调查呢?”费尔普斯拉长了脸问道。
“这个我们明天做,眼前我考虑这里的事刻不容缓。”
“你回布里尔布雷告诉他们,我想明天就回去。”费尔普斯叫道,火车开动驶离月台。
“我不一定回布里尔布雷。”福尔摩斯回答着,向我们高高地挥手,火车迅速驶出车站。
费尔普斯一路上和我谈论,福尔摩斯为什么临时变卦,我们两人谁也讲不出令对方信服的理由。
“我猜他要找昨天夜贼的线索,还不知是不是夜贼。我在想,那未必是一般的贼。”
“你自己是怎么个看法呢?”
“说句实话,你可能以为是不是我神经错乱,自己糊涂了。但我相信,有阴谋家在针对我实施险恶的政治阴谋,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我也难以理解,要谋害我的性命。这么讲,听起来太玄乎,甚至荒谬,但是看看事实!是贼的话,屋里根本没有东西可偷,他来撬我房间窗户干什么?手里还要拿一把长刀干什么用?”
“你肯定那不是撬门的撬棍?”
“哦,不,是一把刀,我看见,明明是刀刃的闪光。”
“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凶恶地对付你呢?”
“是啊,弄不懂呀。”
“那就是了,如果福尔摩斯也是同样看法,他的行动一定是为了这个,要不还能为什么?假定你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如果昨天夜里想要加害于你的人,给他亲手抓住,就行了,一落手到底,也就逮住了盗窃海军协定的人。你想想,要说你有两个人在与你为敌,一个是盗窃你的文件,另一个是要你性命,这岂不荒唐!”
“但是福尔摩斯说他不到布里尔布雷。”
“我了解他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说,“我深知,他这是对我们说说的,考虑不周到的事他从来不做。”这么谈着,话题就转向别处。
可是这一天把我搞得疲惫不堪,费尔普斯久病之后依然虚弱,不幸的遭遇使他变得容易紧张、激动。我给他讲许多我的往事经历,讲阿富汗,讲印度,讲社会问题,讲一切使他感兴趣的事,尽力给他调剂精神,但收效甚微。他一心挂念着丢失的条约,时时刻刻在疑问、在猜测、在思索福尔摩斯正做什么了,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要采取什么步骤了,早晨会得到什么样的消息了。随着夜色深沉,他由激动转入异常痛苦。
“你对福尔摩斯深信不疑吧?”他问。
“我亲眼见他办过许多案子,非常出色。”
“可是如此复杂没头绪的案子,他还没有破过吧?”
“哦,不,我见过比你这个案子线索还要少的,他都能破了。”
“但是并非如此事关重大的案子吧?”
“这不太清楚。但我确实知道,他为欧洲三个王室办过攸关名声的案子。”
“你是了解他的,华生,他这个人如此不可思议,我怎么也摸不透他。你看他对这事有把握吗?你觉得这个事他有指望成功吗?”
“他没有说起。”
“那就是预兆不佳了。”
“完全相反。我有数,他没有线索,他总是说没有,有了线索,正有待最后完全肯定,他这种时候最沉默寡言。现在,我亲爱的同学,不要自己紧张,心神不宁,这对事没有好处。我劝你早早睡吧,养好精神,明天什么事都好对付。”
我好不容易劝我的同伴听我的劝告进房去了,但从他兴奋的情绪看,我知道他并没有心思睡觉。他这样的精神状态对我也有影响,使我在上半夜翻来覆去没法安睡,满脑子想着这件奇怪的案子,作出数十上百个假设,可是一个更比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福尔摩斯为什么要留在沃金?为什么要叫哈里森小姐整个白天守着病房不走开?为什么他要如此小心翼翼不让布里尔布雷的人知道他还逗留在那儿呢?我竭力寻求对这些事实的解答,终于把我的脑汁绞尽而睡着了。
我醒来已经七点,马上下床到费尔普斯房里,发现他面容憔悴,筋疲力尽,一定是整夜没有睡着。他第一句话就是问福尔摩斯来了没有。
“他答应好要来,就会来,”我说,“稍早一点晚一点罢了,就会到的。”
我的话立刻兑现。八点刚过,一辆汉森车疾驶到门前,我的朋友从车上下来了。我们站在窗口,望见他左手缠着绷带,脸色冷峻而苍白。他走进屋里以后,稍过了一会儿才上楼。
“看他样子,斗败了,筋疲力尽。”费尔普斯高声说。
我也不得不承认给他说对了。“弄到最后,”我说,“看来案子的线索还是在城里。”
费尔普斯怨声叹息。
“谁知是好是坏,”他说,“我是抱着多大的希望等他回来啊。他的手昨天没有缠布嘛,怎么搞的?”
“你不是受伤了吧,福尔摩斯?”我朋友一进屋我就问他。
“没啥,不小心擦了点皮,”他回答,向我们点点头问个早安,“你这个案子,费尔普斯先生,确实比我调查过的案子都要曲折。”
“恐怕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算是有了一次极为难得的经验。”
“绷带就是历险记,”我说,“情况怎么样,给我们说说?”
“先吃早饭,我亲爱的华生,要知道我今天早晨从萨里一口气赶了三十英里路。我登的马车启事没有回音吧?咳,是呀,不能老想着处处都顺利、事事都成功。”
桌子已经准备好,我正要打铃,哈德森太太就送来了茶点、咖啡,没几分钟,端上三份早餐。我们一齐就座,福尔摩斯狼吞虎咽;我望着他暗自疑惑;费尔普斯愁眉苦脸、垂头丧气。
“哈德森太太手脚利索,就是能应急,”福尔摩斯说,掀开一盘咖喱鸡,“她手艺花样不算太多,可是苏格兰妇女都一样,一顿早餐很有讲究。你那个是什么,华生?”
“火腿蛋。”我答道。
“好!你想来点什么,费尔普斯先生——咖喱鸡或是蛋,要就请自己动手?”
“谢谢你,我一点都不想吃。”费尔普斯说。
“哦,来一点!你面前那个,试试吧。”
“谢谢你,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吃。”
“唉,那怎么成,”福尔摩斯说,做个鬼脸眨眨眼,“我想,你总不能拒绝我的一番好意吧?”
费尔普斯动手掀盘。刚一掀开,他发出一声惊叫,坐在那儿愣瞧着盘中物,脸色同瓷盘一样刷白,原来,盘子正中间放的是一个蓝灰色小纸卷。他一把抓起,两眼快看如狼吞虎咽一般,接着把纸卷紧贴胸前,高兴得在屋里手舞足蹈起来,欢呼雀跃,如痴如狂,然后他一下子倒在了扶手椅中,由于激动过分,人都瘫掉了。我们赶快倒白兰地给他喝,免得他昏厥过去。
“好啦!好啦!”福尔摩斯轻轻拍拍费尔普斯的肩膀,安慰他说,“像这样突然跳到你面前,有些恶作剧,不过华生会告诉你,我总是喜欢让事情带点儿戏剧性,好玩。”
费尔普斯抓起他的手来不住地吻着。“上帝保佑你!”他叫道,“你挽救了我的荣誉。”
“是呀,这也关系着我自己的荣誉呢,要知道,”福尔摩斯说,“请你确信一点,我如果办案失败,也就像你受托重任而失事一样,是非常糟糕的。”
费尔普斯把这份失而复得的文件珍藏在上衣内口袋里。
“我是不忍心打扰你用餐,可我也忍不住要知道你是怎么到手的?从哪里弄回来的?”
福尔摩斯喝了一杯咖啡,又吃了点火腿和鸡蛋,然后起身,点着烟斗,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
“我给你讲讲先做了些什么,后来再怎么做。”他说道,“车站上和你们分别以后,我回头步行,一路轻松愉快,欣赏萨里的优美风景。走到了一个叫里普利的小村,在一家小客店用了茶点,然后做好准备,把扁瓶灌满水,口袋里塞好纸包三明治。我逗留到傍晚,才开始向沃金跑。跑到布里尔布雷宅园外面的公路上,太阳正好下山。
“好,我就等着,直到公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依我看,这条公路本来就没多少人过往——就翻过栅栏,进入宅园地。”
“宅园大门一直是开着的呀!”费尔普斯脱口说道。
“知道,可是我就喜欢这样做。我选了一处地方,那儿有三棵大枞树,靠树作掩护,走过去,屋子里的人就不会发现我。我躲在一旁灌木中,由一丛灌木爬向另一丛灌木——瞧我裤子膝盖磨的这个脏样子,就是明证——直爬到那丛杜鹃花旁边,正对着你卧房的窗口。我在那儿蹲下来,等着看动静。
“你的房里窗帘没有放下,我看见哈里森小姐坐在桌边看书。十点一刻,她合上书,关好百叶窗,退出卧室。
“我听见她锁上房门,听得很清楚,她拿钥匙转了门锁。”
“钥匙!”费尔普斯脱口叫道。
“没错,是我关照哈里森小姐,去睡觉的时候把门从外边锁上,钥匙要带好在身上。她照我的话做,一点不打折扣。你可知道,如果没有她的合作,你就拿不到你现在衣袋里的这份文件啦。她离开了,灯光也没有了,我还是等在杜鹃花丛里。
“月夜清朗,可是守夜还是很难熬的,不过到底还有钓鱼人的那点兴奋感,静静守候在水边等大鱼来上钩。时间过得好长好慢,然而——几乎跟那次一样长,华生,那次侦破‘花彩绷带案’,比起来本案是小案了,你和我一起等在那间杀人凶屋,有同样的感觉。听着沃金教堂的钟声一刻一刻地敲过去,一次又一次地担心,不要就此没事,白守了。最后,大约凌晨两点,我忽然听到轻轻的响声,是拔掉门闩,用钥匙开门。顷刻间,仆人进出用的门开了,是约瑟夫·哈里森先生,跨出门,来到了月光下。”
“约瑟夫!”费尔普斯脱口惊叫。
“他光着脑袋,肩上撂着黑披巾,一有动静,可以随手拿起来把脸蒙住。他蹑手蹑脚沿着墙根阴影走,到了窗前,拿一把长薄刀插进窗框,把销子拔掉,拉开窗,再拿刀撬进百叶窗缝隙,又撬掉销子,百叶窗也立即推开。
“从我藏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房间里面,看清楚他的一举一动。他把壁炉架上的两支蜡烛点亮,马上去把靠近门边的地毯卷起一角。他蹲下身揭起一块方木板,通常都是留出这么个空档便于管子工安装煤气管道接头用的,木板盖住T字形煤气管,由接头接出管子向下通入厨房。这就是他藏物的地方。他从里面取出这个文件小卷,然后把木板盖好,铺平地毯,吹灭蜡烛,就这样,末了他人赃直接落入我的手中——我正站在窗外将他迎个正着。
“嘿,这位约瑟夫先生,比我想象的凶恶得多,他拿刀劈过来,我一来一去就按住了他,把他反压在地上,我指关节划破了一点。结束搏斗,他乜斜一只眼来看着我,杀气腾腾。我迫使他老实,他遵从我的话,把文件交出。我文件一到手,就放他跑了。但是今天一早我给福布斯发了详情电报,只要福布斯行动迅速,就可以把他的要犯捉拿归案,让他如愿以偿。可是我不妨预言在前,等他这号人去候贼,贼早已逃掉。但是那样的话,实际上对政府当局倒是不无好处。我在想,在霍尔德赫斯特勋爵方面,还有就是你,珀西·费尔普斯先生,都宁可不要经过治安法庭为好。”
“我的上帝!”我们的委托人喘气道,“难道说,我吃苦足足十个星期,失窃的文件始终一直同我在一个房间里?”
“正是这样。”
“这个约瑟夫!约瑟夫这个流氓,这个贼!”
“咳!看来,约瑟夫这个人,他的内心比外表更阴毒、更危险。夜来听他自己招认的那意思,我才晓得,他炒股票亏了血本,为了要翻身,不惜铤而走险。他是个极端自私自利的人,只要有好处到手,根本不顾自己妹妹的幸福,也不考虑你的声誉、前程。”
珀西·费尔普斯沉沉坐回他的椅中。“我的头天旋地转,”他说,“听了你的话,我都发晕了。”
“你这个案子最大的困难,”福尔摩斯说道,像是在讲课的模样,“在于线索、头绪太多。最关键的事实被不相干的事实掩盖掉。面对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许多事实,必须筛选出我们认为是关键的问题,然后把它们理出次序串成串,重新构建事实原貌。我从起初的一件事实就怀疑上了约瑟夫,就是那天晚上你原是准备和他一同乘火车回家,那么他很可能会来找你,还熟悉外交部,所以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听你讲有人伺机要翻进你卧室来,那就只有约瑟夫,不可能是旁人,在你房里藏着东西——你陈述中讲到过,大夫陪你回家,约瑟夫的房间立即让出来给你住——我的怀疑也就立即得以肯定,尤其是,护士不值班的头天夜里,他就赶快乘机动手,说明这个夜贼是屋子里的人,处处熟悉。”
“我真是瞎了眼!”
“根据本案事实,我还原作案过程,是这样的:这个约瑟夫·哈里森,从查尔斯街便门进入外交部。他熟悉路径,便直奔你办公室,这时候你正巧离开。他一看没人,就打铃,正是打铃这时候,眼睛看到了桌上这份文件。一看之下,原来是一份有很大价值的国家文件,正是大好机会,他立刻藏进衣袋,随即跑掉。这仅是几分钟之间的事,你记得吗,后来是睡眼蒙眬的门卫意识到铃响问你,才引起你注意,这点时间足够让贼逃跑。
“他抓紧赶上一班火车就回沃金,将偷来的文件仔细一看,竟是如此重要,等于无价之宝。他先找个保险的地方藏起来,准备等一两天就取出,交到法国大使馆,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只要能高价脱手就行。紧接着你突然回家,他措手不及,匆忙之间搬出屋子。从此以后,屋里日夜至少连你有两个人在,他没有办法取出珍宝。碰上这种情况叫他急得简直要发疯。好不容易等到了机会,他企图潜入房内偷走,谁知你没睡着,事情又不成功。你可能记得,你平时吃的药这天晚上没有吃。”
“记得。”
“我估计他在药里做过手脚,增强药效,指望你夜里睡不醒。我当然料定他还要伺机而动,只要没有危险一定再干。你离开卧房,在他是求之不得。我叫哈里森小姐白天守在房里,他就没法乘我们不在先下手拿走。但让他觉得夜里干贼活平安无事,我可是在暗里盯住他,这情况前面都说过了。我早料到文件多半就在屋里,但是考虑不宜大动干戈来寻找,要叫他自己从暗藏的地方取出来,省得我多费手脚找麻烦。还有哪些问题我没有讲清楚的吗?”
“头天夜里他干吗要撬窗呢,”我问,“他不能开门进房间吗?”
“开门,他得经过七间屋子,翻窗的话,只经过草坪。还有问题吗?”
“你不认为,”费尔普斯问道,“他有行凶的动机吗?那把刀就是手持凶器。”
“有此可能,”福尔摩斯答道,耸耸肩,“我只能有把握说,约瑟夫·哈里森先生是一位梁上君子,我绝对不相信他这种人会心慈手软。”
(18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