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躬尽瘁①

① 本篇是全集仅有的两篇以第三人称叙述的故事之一。

晚上九点钟,那是八月的第二天——世界历史上最可怕的八月②,酷热难当,空气窒息,人们或许已经想到,那是上帝对这个堕落的世界在狠狠地诅咒。太阳早已下去,遥远的西边,低垂一道血红色,如剥开的伤口口子。天空中,星星亮晶晶地眨眼,夜幕下,港湾里的船舶灯光闪耀。这时,有两位德国知名人士,伫立在一幢住宅花园走道的石栏旁边,他们身后是一长排低矮的陡峭坡顶屋。两人站的地方是白垩巨岩峭壁,他们俯瞰着岩脚下的海边长滩。冯·波克,像是一只漫游的山鹰,于四年前栖息到了这山岩上来。两人紧挨着脑袋,低声密语。从下面望上去,两枝雪茄烟头的星火,像是恶魔的火眼在黑暗中向下俯视。

② 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

这冯·波克是个卓越人物——在为德国皇帝效忠的谍报人员中无人可与之匹敌。由于才干出众,才被派往英国去执行一项最重要的任务。一受使命之后,世上只有五六个接触这个内幕秘密的人才算真正了解了他的能力。这几个人,有一个就是现在这位同伴,冯·赫林男爵,公使馆一等秘书,他的一百马力的本茨③大轿车正横亘在乡间小道上,等候把主人送回伦敦去。

③ 本茨(Benz,Karl Freidrich,1844—1929),德国机械工程师,于1885年制造出世界第一辆内燃机汽车;本茨即成为德国名车品牌。今通译“奔驰”。

“事态发展趋势按我的估计,这星期你就能回柏林。”秘书说道,“你到了那里,亲爱的冯·波克,我想你受到的欢迎,将令你喜出望外。我已耳闻消息,你在英国的工作被视为头等大事。”秘书身材高大,厚胸,宽肩,魁梧,说话声音低沉厚重,这些是他政治生涯中的主要资本。

冯·波克笑了起来。

“要骗他们并不很难,”他说道,“无法想象还有比他们更单纯天真的人。”

“这一点我倒不尽了然,”另一个不解地说,“他们有各种严密的制度加以限制,首先必须了解这些规章制度。他们是表面上简单,不了解的人容易掉入陷阱。对他们的最初印象,以为不设防、好对付,可是马上就叫你碰壁撞钉子,这才知道他们壁垒森严,得赶快吃一堑长一智改弦更张。比如说,他们偏执、保守的地方,一定要奉行不悖。”

“你指‘好传统’这一类?”冯·波克叹一口气,像是颇有苦衷一般。

“是指英国人的偏见,各方面表现得很顽强。就我犯过的一次最大错误来说吧——我有教训可谈,只要你充分了解我的工作,你也就会了解我的成就。那是我起初刚来到这里,受邀去参加一次周末聚会,地点在一位内阁大臣的乡村别墅。他们谈话之随便大大出人意料。”

冯·波克点点头,“我也参加过。”他冷冷地说。

“是嘛!噢,我自然把情报简要地向柏林发送。可惜得很,我们的大首相对这种事太掉以轻心,有一次广播谈话透露他对聚会内容了如指掌。结果不用说,就追到了我的头上。你不知道,倒霉的是我。这样一来,你要知道,我们的英国东道主可不是吃素的,我便被冷落整整两年。现在你,颇有点运动员的架势——”

“不,不,别称为架势。架势,是特意摆出来的,装出来的。我这可是自然姿态,我是天生一个运动员,运动爱好者。”

“所以喽,就会更有实地效果。你和他们玩赛艇,你和他们一起打猎,你打马球,和他们参加各种比赛,你可是在奥林匹亚的四乘车竞赛拿过奖的。还听说你甚至和年轻军官拳击。结果如何?谁也没对你存戒心。你是个‘老运动家’、‘体体面面一个德国佬’,饮酒海量,夜总会常客,一个四处玩乐、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可是你这安静的乡村住宅里,时时刻刻都是个破坏中心,英国的破坏活动有一半出自此屋。你这位体育家,乡村绅士,可是欧洲最厉害的资深间谍。天才,我亲爱的冯·波克——天才!”

“过奖,过奖,男爵。不过我敢说,我在这个国家的四年并不虚度。我还没有给你看我的私藏,有劳垂顾一下怎么样?”

书房的门直向台阶开启,冯·波克把门推开,在前面引路。他咔哒一声扭动开关,打开电灯,然后把门关上。大个子跟随在后。他小心地把格子窗的厚窗帘拉严实,一切预防措施谨慎做好,没有疏漏,才转过那张晒黑了的鹰脸对着客人。

“有些档案已经不在,”他说,“我妻子和家人昨天离开这里,去了福勒辛,不很重要的文件都让他们带走。其余的一些,我当然要求使馆加以保护。”

“你的名字已经当作私人随员列入名单,你和你的行李都不会有困难。当然,也有可能我们不必去了。英国也会扔下法国不管。可以肯定,英法两国没有缔结联盟。”

“比利时呢?”

“是的,比利时也一样。”

冯·波克摇摇头。“我不明白那怎么行。签有条约明摆在那里。比利时如此屈辱,永远也翻不了身。”

“比利时至少眼前有了和平。”

“可是国家荣誉呢?”

“呵,我亲爱的先生,我们是生活在功利主义的时代,荣誉,是中世纪的观念。此外,英国没有准备,这倒是不可想象的事。但是即使我们的特别战争税高达五千万,人人都认为我们的目的昭然若揭,好像要让《泰晤士报》登广告似的,上了头版,可是这也没有把英国人从睡梦中唤醒。国内到处都在揣测这个问题,我的任务就是寻找答案。还到处有一股怨气,也是我的任务,要加以平息。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就关键问题来看——他们的军火储备,潜艇战准备,高爆炸药的生产部署——什么也没有准备就绪。尤其是我们蓄意挑起了爱尔兰内战,又叫复仇女神们④砸窗户闹个稀里哗啦,英国自顾不暇,她怎么还能参战!”

④ 复仇女神们(Furies),希腊、罗马神话中的三个复仇女神,此处指英国女权运动,妇女上街示威并采取暴力行动砸橱窗等等。女权运动是民主国家妇女争取选举权,德国并没有对英国插手煽动(对爱尔兰则提供武器),此处是作者凭空所加。作者对女权主义持保守态度,尤其反对运动中的过激行为。

“英国必须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啊,这是另一码事。我想,将来我们对英国会有明确无误的计划。你的情报对我们很重要,举足轻重。对这‘约翰牛’⑤先生,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的事。如果他选择今天,我们已经作好充分准备。如果是明天,我们则有更充分的准备。我倒是想,他们不笨,更懂得开战有盟友比无盟友来得上策,可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本周,是决定他们命运的一周。那么,你刚才谈的你的档案呢?”秘书坐在扶手椅内,光秃的脑袋反射着亮光,悠然地喷着雪茄烟。

⑤ 约翰牛(John Bull),英国或英国人的绰号。

这房间镶有橡木护墙板,四周都排满书柜,对面角落里挂有垂帘,露出一只铜制大保险柜。冯·波克从表链上取下一把小钥匙对保险柜的锁拨弄一阵,打开了厚重的柜门。

“瞧!”他说道,站过一边,用手一指。

灯光照着保险柜,照得里边清清楚楚。使馆秘书对柜内的一排排码得满满的分类架专注地盯着看。每一格分类架上都有标签,一眼望去,都是一连串的名称,如“海滩”、“港口防御”、“飞机”、“爱尔兰”、“埃及”、“朴次茅斯要塞”、“海峡”、“罗塞斯”,还有其他,共计二十来个。每一格里都塞满文件和计划书。

“了不起!”秘书说,放下了雪茄烟,两只肥手轻轻地拍着。

“全是在四年里搞到的,男爵。一个乡村绅士,豪饮、善骑的闲人,神不知鬼不觉,搞了这么多,干得不赖吧!不过,我要收藏的最珍贵的东西还在后面,随后就到,已留出专门位置予以接待。”他指指一处空格,标签是“海军信号”。

“你这里不是已经有了一份卷宗材料吗?”

“过期了,成废纸了。海军部已有警觉,把密码全部换掉。这是个打击,男爵——叫我功亏一篑。可是,全靠有存折储备,有备无患,有阿尔塔蒙帮手,今天晚上就能如愿以偿了。”

男爵看看表,嗓子里咕噜一声,表示失望。

“哦,我可不能再等了。眼下,事情正在卡尔顿王府街进行,我们都得各就各位。我本来想可以把你到手的大收获带去当作特大好消息。阿尔塔蒙没讲几点?”

冯·波克推过来一份电报。

今晚必到奉上火星塞。

阿尔塔蒙

“火星塞,嗯?”

“你看,他乍看像是汽车专家,我开着汽车行似的。我们的联络暗号,要说的事都用汽车零件来代替。如果他说散热器,那就是战斗舰,说引擎,是指巡洋舰,如此等等。火星塞是指海军信号。”

“中午从朴次茅斯发来的,”秘书说,看看姓名地址,“那么,你打算付他多少?”

“五百英镑,光就这件事给这个数,当然他还有工资收入。”

“贪得无厌。这批卖国贼,正好派用场。这种血汗钱,我是不情愿给他们的。”

“给阿尔塔蒙,我没有不情愿。他干得挺卖力,极出色。我付给他好价钱,他会千方百计交货。用他的话说,要银货两讫。再说,他不算卖国。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最激烈的泛日耳曼容克贵族,对英国的愤慨,和一个爱尔兰裔美国人的势不两立比较起来,简直就像幼鸽一只,嫩着啦。”

“噢,是爱尔兰裔美国人?”

“你听听他讲话,就不会再有怀疑。老实说,有时候他的话我都听不太懂,张口就像是要跟皇家英语⑥宣战似的,不光是跟英国的国王宣战。你一定要走?他就要来的。”

⑥ 皇家英语[King's(或Queen's)English],国王(或王后)英语,即标准英语。

“不等了,很遗憾,我已经超过了停留的时间。我们明天一大早等你来。等你拿到了从约克公爵府第门下取出的那本密码,你在英国的任务也就胜利结束了。哟!托考伊⑦,匈牙利的葡萄酒!”他指着一个封得密实、积满灰尘的酒瓶,酒瓶旁边有一只托盘,盘里放两只高脚玻璃杯。

⑦ 托考伊(Tokay),匈牙利城镇,盛产白葡萄酒。

“你上路之前,请喝一杯吧?”

“不了,谢谢。看样子你很想痛饮一番。”

“阿尔塔蒙好酒,特别爱喝这托考伊。他个性火爆,小事情上需要敷衍他一下。我对他作过身家调查,老实跟你说。”两人走到外面台阶上,台阶过去那边,男爵的大轿车油门踩动,隆隆地震响。“那边是哈里奇的灯火吧,我看是,”秘书说着,把风衣拉拉好,“一片宁静、平和,本周就叫它换换火光。英国的海岸没得和平安静喽!只要齐柏林⑧能够成功,计划能够实现就好。”

⑧ 齐柏林(Zeppelin Count Ferdinand von,1838—1917),德国普奥和普法战争时的军官,1900年研制成功第一艘硬式飞艇,命名齐柏林号。

他们身后只有一扇窗透出光亮,里面有一盏灯,倚着灯,坐在桌旁的,是一位脸色红润的老年妇女,戴一顶乡村小帽,低头做着针线活,不时停下来抚摩身边凳子上的一只大黑猫。

“是玛莎,就只留下这个仆人。”秘书呵呵一笑。

“她简直就是不列塔妮亚⑨的化身,”他说,“看她没有心思,闲得要睡着了。好了,奥勒瓦au revoir⑩,冯·波克!”秘书最后一招手,钻进了汽车。顷刻间,车头两道金黄光柱划破黑暗。秘书仰靠豪华轿车的背垫,满脑子在想着即将来临的欧洲大惨剧。汽车在乡村小道上拐来拐去,迎面一辆福特⑪过来,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⑨ 不列塔尼亚(Britannia),英帝国的拟人化称号,以头戴钢盔、手持盾牌及三叉戟的女人为象征。

⑩ 法语:再见。

⑪ 美国福特汽车公司(创始人Henry Ford,1863—1947)于1908年生产出小巧轻便的T型福特车,售价仅260美元,成为低价可靠的万能运行工具而能进入寻常百姓家,福特也就以名车品牌风靡世界。

汽车灯光在远处消失了,冯·波克慢慢回到书房。看看屋里,老管家已经灭了灯,去安歇了。他有一种新的感受,偌大的房子,只觉得空寂而黑暗,因为他原来是一大家子人。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家人都已安然无恙,除了这个老妇人,厨房里还少不了她,整幢房子只剩他一个人暂留。书房里还有好些事要处理,于是他动手干了起来。他那张专注、俊美的脸庞被燃烧文件的火光映得通红。桌旁放着一个旅行皮包,要把保险柜里的重要档案按次序整齐地装进包内。他刚开始动手,那对尖耳朵就听见远处响起汽车声。他马上兴奋起来,一声欢呼,拉上皮包,关好保险柜,上了锁,急忙跑到台阶上。来得正好,一辆小汽车亮着灯在大门口戛然停下,立即跳出一个人,快步向他跑来。随后的汽车司机是个身体结实稍有年纪的人,蓄灰白小胡子,似乎待命跟随,留驻守夜。

“你好!”冯·波克迫不及待地问道,跑上去迎接来者。

来人得意洋洋地拿起一个棕色纸包在头上一晃,当作回答。

“今晚你得好好欢迎我,先生,”他高声道,“大功告成了。”

“密码?”

“电报上已经讲了嘛。全部兑现,信号、灯语、马可尼无线电——不过,告诉你,是复本,不是原件。拿原件太危险。但货是真价实货,你尽管放心。”他亲昵地大手挥拍着德国人的肩膀,对方缩身躲开他这种亲热的表示。

“进来,”他说,“屋里就我一个人,叫我久等,就等这个。复本,当然好,比原件好。他们丢了原件的话,势必要全盘改掉。只要你认为复本靠得住就成,对吗?”

这个爱尔兰美国人进入书房,舒展着修长的四肢坐在扶手椅子上。他六十光景,又高又瘦,面目清朗,留一撮山羊胡须,活脱脱一个山姆大叔⑫的漫画像。他嘴角叼的雪茄,抽剩一半,已为唾沫浸湿,落座以后,划了火柴,把烟重新点着。“打算动身走了吗?”他说,一边打量四周。“我说,先生,”他又道,目光落到保险柜上,这时垂帘拉开着,“你就把档案都藏在保险柜?你没说过嘛!”

⑫ 山姆大叔(Uncle Sam),美国或美国政府的绰号,谑取首字母U.S.。

“不行吗?”

“哎呀,这种玩意儿,人家一看就有数,准把你当间谍!再说,随便一个美国贼,用一把开罐头小刀就能把它打开。要是我早知道给你的信都是扔在这种不保险的地方,傻瓜才会写信给你呢!”

“任什么窃贼强盗对这保险柜都没有办法,”冯·波克回答道,“任什么工具都别想弄得开这铜壳子。”

“开掉锁呢?”

“不行,那是双重锁。什么叫双重锁,懂吗?”

“这倒是不懂。”美国人说。

“是这样,要给一个词,再给几个数字,这锁才能打得开。”他站起来,指着钥匙孔为中心的双重圆盘,“这是外圆盘,按字母开关,这个内盘照数目开关。”

“噢,噢,好极了。”

“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吧!是我在四年前叫人打造的。我选的什么词,什么数,你想得到吗?”

“想不出。”

“哪,我选August八月这个词,数字是1914,看这儿。”

美国人做出惊奇和钦佩的表情。

“哇!妙不可言!真是好玩意儿,不错!”

“就是嘛,我们的人能猜出这日期的也没几个。现在你知道了,可明天早上就关门大吉了。”

“好啊,那你也得把我安顿一下呀,我可不愿意被扔下孤零零一个待在这个该死的国家。一个星期都不到了,依我看,就要烧得约翰牛乱蹦跶,我能隔岸观火才好呢。”

“可你是美国公民呀?”

“那管什么用!杰克·詹姆斯也是美国公民嘛,还不是照样给关在波特兰坐大牢,跟英国警察说你是美国公民管什么用!他们会说,在这里得遵守英国法律和秩序。哦,对了,先生,说起杰克·詹姆斯,我觉得你没有尽力掩护好你的人。”

“你这是什么话?”冯·波克厉声道。

“哦,你是他们的老板,不是吗?你不能眼看他们出事不管。他们出事,你什么时候救过他们了?就说詹姆斯——”

“那是詹姆斯自己出的错,这你自己也知道。他做事太自作主张。”

“詹姆斯是个笨蛋——我承认。还有霍里斯。”

“这个人是疯子。”

“嗯,到最后搞得他是有点昏头昏脑。他一天到晚要同上百的人周旋,他们都让警察盯上了他,他不疯也得疯。不过现在是斯泰纳——”

冯·波克猛吃一惊,脸色一下由红急得刷白。

“斯泰纳怎么了?”

“哦,他们逮住了他,倒大霉啦。昨天晚上突袭抄了他的铺子,连人带密件一起捉住,进了朴次茅斯监狱。你一走了之,他,可怜的家伙,有苦头吃了,能保住一条命,也就算万幸。所以你过海,我也要随你一起过海。”

冯·波克是个坚强有自制力的人,但是一看就知道,这个消息使他震撼。

“他们怎么会抓住斯泰纳?”他喃喃地说,“这下子可真是糟糕透顶。”

“哈,你还会有更糟糕的日子呢,我说,他们离我也不远了。”

“你言过其实吧?”

“真的,不假。我的房东太太,弗拉顿那边的,受到过盘问,我一听说就警觉到要赶紧了。不过,我要弄弄明白,先生,警察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自从我签约替你卖命以来,斯泰纳是你损失的第五个人了。要是我不赶快采取措施,第六个轮到谁,我很清楚,这你怎么解释?你手中的人,这么一个一个损失掉,你不觉得惭愧吗?”

冯·波克脸涨得通红。

“你怎么敢这样讲话!”

“要是我不敢,先生,我也不会替你干事。直截了当告诉你,我心里怎么个想法。听说,你们德国政客,间谍完成了工作,便被甩掉,你们毫不足惜。”

冯·波克跳了起来。

“你竟敢说这种话,难道是我出卖我自己的谍报人员!”

“我不是这个意思,先生,反正总有礭子、内奸,或者设下骗局、陷阱,内中怎么回事由你自己看着就明白了,反正我不想玩命了。我这就要去小荷兰,越快越好。”

冯·波克按捺住火气。

“我们合作那么久,现在胜券在握,有什么好吵,”他说道,“你做得很出色,冒了许多险,我不会忘记的。想办法就到荷兰去吧,从鹿特丹乘船去纽约。从现在起的一星期内,一旦冯·提尔皮茨⑬开始行动,就没有别的航线是安全的了。我来把本子收好,跟其他秘密文件一起收好。”

⑬ 冯·提尔皮茨(Von Tirpitz,1849—1930),德国海军上将,帝国海军大臣(1897—1916),创建德国远洋舰队。

美国人手捏小纸包,没有脱手的意思。

“钱呢?”他问。

“什么?”

“现钱,酬金,五百英镑。那该死的交货人翻脸不认账,我只好另外再给一百美元摆平他,要不,对你我都没好处。他说:‘没门儿!’坚持还要,最后这一百总算打发。事情从头至尾花了我两百英镑,总不能叫我赔钱,不给补偿吧!”

冯·波克苦笑笑。“看来你对我的信誉评价不高,”他说,“你是要我先给钱再交货啰。”

“嗯,先生,做买卖,钱货两讫。”

“好吧,照你的办。”他在桌边坐下,支票簿上撕下一张支票签好,但是没有就给他的伙计,“既然,你我关系这样了,阿尔塔蒙先生,”他说道,“你信不过我,我也无法再相信你,明白吗?”他补上一句,回头望着美国人,“支票好了,这桌上的就是。你拿到款子之前,我有权先检查这纸包。”

美国人二话不说,交给了他。冯·波克解开绕着的绳子,翻开两层包装纸,然后坐下对着眼前的小蓝本子呆看了一会儿,惊异但没吱声。本子封皮上印有大金字《实用养蜂手册》。这个老间谍头子翻开这本与谍报工作风马牛不相及的本子刚看了一眼,他后脖颈就给一只铁钳般的手卡住,一块浸透氯仿的海绵闷住了他歪扭的鼻嘴。

“我们来上一杯,华生。”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一边伸手去拿起了帝国托考伊酒瓶。

身体结实的汽车司机,一直坐在桌子那边,这时把玻璃杯赶快递过去。

“来,好酒,福尔摩斯。”

“难得好酒,华生。沙发上,我们的这位朋友,向我担保说这酒是从弗朗茨·约瑟夫⑭的申布龙皇宫的专门地窖里运来的。劳驾你把窗户打开,氯仿气味有损品尝的味觉。”

⑭ 弗朗茨·约瑟夫(Franz Josef,1830—1916),即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Francis Joseph Ⅰ)的德文名,奥地利皇帝,奥匈帝国及匈牙利国王,1914年6月28日斐迪南王储在萨拉热窝遭刺杀,即于7月28日对塞尔维亚宣战,第一次世界大战由此爆发。

保险柜半开着,福尔摩斯站在柜前把档案文件一一往外拿,迅速过目检查,整齐地放进冯·波克的旅行包里。那个德国人躺在沙发上,睡得鼾声大作,一根皮带捆住他的双臂,另一根皮带捆住双腿。

“不必慌,华生,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你按铃好吗?屋里没旁人,只有玛莎。玛莎贡献很大,很了不起。我一开始处理本案,就把这里的情况向她交代。啊,玛莎,你一定很高兴听到一切都很顺利。”

满面笑容的老妇人出现在书房门口,对福尔摩斯行了个屈膝礼,显得很高兴,但是皱眉看看沙发上的那个人。

“都顺利,玛莎,他一根汗毛也没损伤。”

“那就很好,福尔摩斯先生,他知书达理,倒是个很和气的主人。他昨天要我和他太太一起到德国去,可是那样就打乱你的计划了,是不是,先生?”

“是呀,不错,玛莎,有你在这儿,我就一百个放心。今天晚上我们等你的信号等了好一会儿。”

“那是秘书还没走,先生。”

“我知道。他走的时候汽车同我们擦肩而过。”

“我担心他不走了呢。我知道,他在这里,你的计划就不好进行。”

“那倒是,计划就泡汤了。大约让我们等了半个多小时,我就看见你的灯光亮了,知道可以行动了。你明天在伦敦向我报告吧,玛莎,在克拉瑞治旅馆。”

“好的,先生。”

“看来你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可以走了。”

“是的,先生。他今天寄走了七封信,我也都照样记下了地址。”

“太好了,玛莎,我明天再好好研究。晚安!这些档案,”老妇人退出,福尔摩斯继续道,“都没有什么太大用处,因为,情报当然都早已经送往德国政府。这些原件无法安全送出国去。”

“那都没用了。”

“还不能那样说,华生,至少可以让我们的人鉴别一下,其中什么已经被人家知道了,什么还没有被人家知道。要晓得,这里好多档案全是经由我的手送来的,还用说嘛,哪会真实可靠!如果让我看到德国巡洋舰按照我的计划,闯入索伦特海峡水雷区,那我这有生之年将是不胜荣耀。但是你,华生,”——他停下手里的工作,按着老朋友我的双肩——“这一阵我对你不了解,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看你和从前一样,还是像个轻松愉快的年轻人。”

“我觉得年轻了二十岁,福尔摩斯。我一接到你的电报,要我开车到哈里奇和你见面,我那个高兴劲儿真是甭提了。可是,瞧你,福尔摩斯——你也没有什么变呀——只是留了怪里怪气的山羊胡子。”

“这是为自己的国家工作需要,华生,”福尔摩斯说,手捋着小胡子,“明天,就成了回忆,不要它了。把头发一理,外表形象稍作修整,明天我再度出现在克拉瑞治旅馆,就去掉了这副美国佬的骗人假象,还我以前的我了——请你原谅,华生,我的一口纯正英语已经长久以来不纯正了——做个美国人的角色派派用场。”

“侦探工作你已经歇手退出了,福尔摩斯,我们都听说你过着隐士生活,养养蜂,写写书,住在南丘,一个小农场上。”

“是这样,华生,这就是我悠闲自娱、颐养天年的成果,我近几年来的力作!”他拿起桌上的书本,读出书的全名《实用养蜂手册兼论蜂王隔离法》,“是我一个人完成的,我日夜操劳、呕心沥血的成果。我过去观察了伦敦的犯罪世界,现在同样观察了这些勤劳的小小的蜜蜂世界。”

“你又重操旧业了,怎么回事?”

“啊,我自己也是想不到呀。单是外交大臣一个人来找我,我倒还能挡得住驾,可是首相也来屈尊亲临寒舍!——这个事,华生,只因为这位沙发上的先生对我国民太有用处啦。这个人独一无二,很是了得。我们好多事都出了毛病,可没人知道怎么出的毛病。怀疑有间谍,也是逮捕了一些,但证据显示,有一支强大的人马,秘密核心力量,刻不容缓,必须立即予以破获。我感到压力重大,这事我责无旁贷。足足费了我两年时间,华生,但是这两年不无乐趣,很有劲。我的这趟远游巡礼从芝加哥出发,加入布法罗一个爱尔兰秘密社团,以此起家,在斯基巴伦不断骚扰警察,最后获得冯·波克手下间谍的青睐。这个人认为我是个人才,推荐了我。你看看,这一路下来有多复杂。从那时起,我取得了冯·波克的信任。我却暗中巧使手脚让他大部分计划受挫,将他最得力的五名间谍推入监狱。我监视他们,华生,成熟一个,摘掉一个。好了,先生,但愿你睡得安好!”

那后一句是对冯·波克说的。冯·波克喘息一阵,眨巴眼睛,静静地躺着听福尔摩斯的这番话。听完就咆哮起来,用德国话一连串怒骂,气得脸在抽搐。福尔摩斯不管他如何谩骂,只顾自己快速翻检文件。

“德国话不富于音乐性,然而是一种表现力很强的语言。”他发表评论道,这时冯·波克骂得精疲力竭住了口。“啊哈!啊哈!”福尔摩斯对着一纸描摹图看了一会儿,收进放好,继续说道,“这回又要瓮中捉鳖了。原来这个薪水出纳员果真也是家贼,我注意他多时了。冯·波克先生,你肚子里有好多货呢,有得好好问你呢。”

俘虏挣扎着坐起来,目光既惊讶又恼恨,盯住逮捕他的人瞧。

“我还要和你较量,阿尔塔蒙,”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豁了命,也要和你较量到底!”

“老调重弹,”福尔摩斯说,“我都听得耳朵长老茧了。这也是死得伤心的莫里亚蒂教授爱唱的调子,还有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也爱唱它几回。但是我,照样活着,还在南丘那边养蜂来着。”

“诅咒你,你这个双料卖国贼!”德国人吼道,使劲地扯着捆住的皮带,瞪出眼珠,杀气腾腾。

“不,不,不是你说的卖国贼,”福尔摩斯说,微笑着,“我来老实告诉你,事实上所谓芝加哥的阿尔塔蒙先生,并无其人,只不过是我虚构的假用一名,现已作废。”

“那,你是谁?”

“我是谁,无关紧要。鉴于事情似乎很令你感兴趣,冯·波克先生,我不妨告诉你,我这已不是第一次有幸认识你们家族的人,与之打交道。我过去和德国做过大买卖,鄙人名字你也是耳熟能详。”

“报出来听听。”这个普鲁士人恶狠狠地说。

“正是我,他使艾琳·阿德勒和前波希米亚国王分手而避免丑闻曝光,那时你的堂兄亨里希正任帝国公使。也是我,他把你母亲的兄长格拉劳斯坦伯爵救出,没有遭到虚无主义者克洛普曼的谋杀。还是我——”

冯·波克惊愕地坐直了。

“原来都是同一个人。”他叫道。

“正是。”福尔摩斯道。

冯·波克沉吟一声,倒在沙发上。“那么多情报,都是出自你的手,”他高声叹道,“还有什么价值呢?我做了些什么?我永远毁了!”

“当然谈不上有什么价值,”福尔摩斯说,“都是需要查证才行,你没有时间去查证。你们的海军上将会发现,我们的新式大炮比想象的还要大,巡洋舰恐怕还要快上几许。”

冯·波克绝望地扼着自己的喉咙。

“有许多别的细节,时候一到自然都要水落石出。不过,你有一点特质,德国人中是少见的,冯·波克先生,你是位运动员,有运动员精神,当你明白,你这位屡屡以智胜人者最终反被人以智取胜,你将不会对我心怀恶意与怨恨。因为总而言之,你为你的国家已尽忠报效,我也为我的国家鞠躬尽瘁。还有什么更符合这般的自然常理?此外,”福尔摩斯把手按在这个被降伏者的肩上,不无善意地又说,“这总比倒在那种卑鄙的敌人面前要强吧。档案线索都整理好了,华生,你帮我一下,押解我们的俘虏。我想,我们该马上出发去伦敦。”

要弄走冯·波克,不是件轻松的事,他体格强壮又死命强硬。最后,两个朋友架住他的双臂,拖着他走过花园小道。只在一两个小时之前,他接受那位著名外交官的祝贺,有多自豪,走过这条小道的时候,真是踌躇满志、信心百倍。他挣扎一阵,还是被塞进汽车里去,捆手捆脚坐在小车的空座上。他那只珍贵的旅行皮拎包搁在身旁。

“我相信,你能屈能伸,就委屈点吧,”一切妥当后,福尔摩斯说,“让我点上一支雪茄送进你的嘴,不算放肆无礼吧?”

可是对怒气冲冲的德国人,再殷勤友善也不讨好。

“我说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你应当理解,”他说,“如果你这样对待我是出于你们政府的意志,那就是战争行为。”

“可是你们的政府,所有这种做法呢?”福尔摩斯说,手拍拍旅行拎包。

“你是个私家侦探,个人行为,你没有逮捕证可以拘捕人,整个行动程序完全非法,是行使暴力。”

“完全是。”福尔摩斯说。

“绑架德国公民。”

“还偷窃他的秘密文件。”

“好,你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你,还有你的同谋。经过村子我就喊捉强盗——”

“我亲爱的先生,你要是做出这种蠢事来,那正好让这里本来招牌有限的乡村客店在路口多挂一块招牌‘吊死普鲁士间谍处’,借此得以声名大振,更能招徕生意。英国人是个有耐心的民族,可是现在有点被惹火了,还是不要惹得太过分为好吧。不要这样,冯·波克先生,你还是放明白一些,安安静静跟我走,去苏格兰警场。到了那里,你可以把你的朋友冯·赫林男爵叫来。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当然无法填补他给你空着的使馆随员的位子。回头我说华生,你还要和我们一起干老行当,据我知道,伦敦少不了你的参与。来,和我到这台阶上去站一会儿,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安静谈话的时刻了。”

两位朋友亲密地交谈了几分钟,回忆着过去的日子。他们的俘虏给捆绑得结结实实,虽然一再挣扎,终是徒劳。两人转回汽车,福尔摩斯还顾盼着指指月光明亮的大海,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东风要吹起来了,华生。”

“我想还不至于,福尔摩斯,天暖和着呢。”

“华生真是个老实人!在这变化无常、不守信誉的时代,你还是个不变的标准时刻。可东风硬是要来哦,这股东风英国还从来没有刮到过,很厉害,很猛烈,华生,我们好多人都要在这阵狂风中凋零。但这依然是上帝的风,风暴过后,更加纯洁、更加美好、更加强大的国土将屹立在阳光之下。开车,华生,该是上路的时候了。我还有一张五百英镑的支票,得赶紧去兑现,万一开票人反悔止付的话,他说停就停。”

(19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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